《海棠》作者:枫林主人没有风的春天,还能是春天吗?在清寒尚未退去,红墙下的石兽须角犹冷的时候,我必会惦记那几树风里的海棠。 春日太短了,若无特别留意,不几日便是草木葱茏的光景,我见了时只会唉呀一声,像被喜欢的人从脖子上拽走一块美玉。 人家给我的,我不知珍惜,便是活该来的。 海棠花,傻傻地问一句,若我不来,你还会在风里等我吗? 没见过极红的海棠,红得像朱砂,碧血,好像生来专门给美人压鬓的。 我眼前只有西府海棠,不至白,不至红,是恰好的朦胧的粉。 不知怎么说粉,粉几乎不能算是颜色,强认它是,也是一种游离不定的色。故而要说,粉是白,是张狂的白,粉亦是红,是含蓄的红。 以前只说红是艳的,然红则红矣,不过是一下子走到了头。现在才知道,粉色比红色还用心,更懂得留下想象和悬念。 含苞时的海棠,全不见粉,却只见红白杂错,斑斓又清新。 几片嫩绿的叶,衬着几点珠玉的白,几瓣豆蔻的红,看它俏生生地挑在枝头,便是一幅现成的工笔花鸟。 星星点点,白白红红,是南海鲛人新泣的明珠,是闲坐美人新染的指尖。 这时候的海棠,宜看不宜碰,只怕是轻轻一触,也会把颜色碰乱,碰洒。 还是等春风来吧,春风一来,虽搅我的春梦不稳,亦吹醒海棠的沉酣。 花尖上的红,摇落在白色的花苞,白的便染成了粉,等花尖的红色用尽,它也会褪成一样的颜色。 娇俏的海棠,不单开,不零落,三五成聚,攒成一团。 远远地看着一树花,心里便替海棠知足,是啊,做花的美到如此,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遗憾的唯有世人罢了,樱花配处子,新柳配少年,唯有艳极肥极的海棠,既衬红颜,亦映白发。 要向何处去呢,人生若只有一条路可走,请把它安排在开满海棠的地方。看见大片的棠花一开,人知道欢喜,等繁密的花瓣一落,心里知道疼痛。 还有,年少的易安啊,那不过是一场宿醉残杯,又不过是一场绿肥红瘦。 等到流寓南方,困坐窗下,方知人生佳期已过,虽今春往来依旧,却再也回不到那日的闲花与闲酒。 吹荡的风里,海棠花又一次飘落如雨。花树与我,同立在高高的地方,一起看湖波浮绿,远山初青。 画亭的檐角,已可见杨花试飞,树上的鸟雀,也开始莫名催啼。 看似平静的我们,亦各有各的心事。 在这个微寒的四月,它念它的花归去,我念我的故人行。
《春分》作者:枫林主人春分一来,万物都动了。花鸟虫鱼,远山河谷,尽然的水软土软,光照冰塌。 小孩子嚷着穿不住衣服,抬着粉红的脸在风里追逐,后面的大喊着前面的名字说,别跑,你给我等着。 可是,春色等不及,三月等不及。 水边的桃花,亭侧的柳,已然破蕾似梦,青翠似梦。 是啊,一切都太轻,太朦胧,花儿怯怯的,还不到十分热闹的时候。 柳色似染,亦是薄薄的一层,只见细软的枝子挑着一笔嫩绿,根本遮不住墨黑的树干。 只有湖中的水,摇影寂寂,滑腻似乳,似应那一句“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春分像是一把刀,被心软的人拿着,想砍又不忍,欲收又难收。 何必要那样分明呢,都是喝了一冬天雪水冰水的苦主。一年年的过下来,真不容易。 一个人去听早春的暮风,天阴阴的,傍晚黑的又早。 高高的画楼底下,是一片围着墙根的竹林。 风一来,叶子扫墙而响,听着发干,发涩,没有一点点水分。 燕山脚下,不是一点春色都没有。桃花,杏花,玉兰,早樱,只可遇,不可见,等十分知道的时候再去看,差不多已开尽了。 记着春分时节就好,万春亭,知春亭,八达岭,居庸关,总有一处早晚正恰,花事正酣。 不管什么花,白白的,亮亮的,看上去都湿润清凉,哪怕不走近去,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心里也觉知足。 可不是么,年来无数,花开无数,只有赏春的人,自己有数罢了。 不要再提惜春怜春的话了,认真说起来,惜不惜,怜不怜,哪由人作得了主。 万事万物,谁又离不开谁,只求好的时候热乎乎地在一起,春去也,便去了,一切都让它顺其自然。 只愿人与花,互相知道这份情义就够了。 花开一年,人老一岁,看一次,乐一回,也实在没有什么遗憾。 在此且容我浪饰浮辞,好好夸一夸辛苦盛放的花。 杏花是绿萼擎雪,不富,不贵,她是倚在故园的女子,不见妖娆,只见清新。 桃花是青春恣意,香腮胭脂,空旷的枝头,已寒素太久,趁着这东风温柔,也真该有一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树树玉兰,更是遗落在人间的仙子,清清冷冷亦柔美,风过处,微雨时,你赏你的,她开她的。 明眸善睐的人啊,娇软亦若花,除了冲淡我的清苦,又是何等的善解人意。
文:枫林主人 年关就要到了,可心里想着怯怯的,有点儿不敢去过。 今早路过大街,看见工人被施工车举起来,正站在高处挂灯笼。远处,是些已经挂好的,一串串地垂着,红得很好看。想起那年大雪的情景,亦是年关,亦是灯笼。干净的雪,落在上面,少一半的白,多一半的红,实在够极了年味。那会儿,天坛还有庙会,火神庙初五点朱砂,后海的冰湖,覆着久不曾融化的雪。 一年到头了,似乎总该要说点什么。只是这一年要怎么说呢,若往大了说不好,便要得罪大的,往小了说不好便得罪小的,要是都说好,又对不起自己。反正今生,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了,爱热闹架不住热闹,厌孤清反觉出孤清的好。于偶读诗话,碰到出家人清塞的“夜涛鸣栅锁,寒苇露船灯”,便觉得唯此一句,真对我的心思。可不就是么?一年向尽,不过是时日流转的结果,强说它尽,便是尽,若人间并无纪年,这日子又怎会有始终,人又怎会惦记着年年老去。似我,似你,不过仍旧活在一份心境里罢了,“铁马秋风大散关”是它,“春入眉心两点愁”是它,故何必定要拘出个数字,到时候揪着衣襟,不解风情地追问人家呢。 我还是去年的那个人,在腊月末的一个下午,四处转悠着买过年的吃食,某记的酱肉,京味的炖品,菜市的黄花鱼,在那里细致而丰富地搜罗着。斜阳寒道,细柳如丝,我就那样惬意地靠在车上,一边看着窗外的薄暮,一边畅想大年夜举家围坐的场景。我们是多么孤寂的人啊,平时俗事缠身,不得清静,往日捧在手心里的小人儿,又一个个地长大了,飞走了。没有独门独户的小院可回,没有知我疼我的父母可待,一身落花风去拂罢了,一心冰雪衣去捂罢了,十年八年地过下来,谁还在意今年何年,今岁何岁。 人就是活得这样不容易,才越发努力地活。时光温柔,亦总会留一些印记,往这颗不知疼痒的心上,抹一些回味的蜜糖。年年过年,由来不厌,一堂灯火,几杯水酒,便让这些人知足了,满意了,不必说压在心里的话,周围的人都知道,别啰嗦,休相问,千事万事,贵在天成,享受它的萌芽,花开,和自然地瓜熟蒂落。一个人无病无灾,身心康宁,便抵得上世间万物,耐一耐寂寞,等一等时日,即有些不如意的事,到了机缘相合,也自会舒展伸平,淡化似无。 不过有些事,也总要争一争的,雍和宫的头香,庙会上的灯谜,香山的日出。一争,就喜庆了,热闹了,春天也就来得更快。彼时,我会做些什么呢,像小时候那样吧,睡到梦里醒,一睁眼,只觉鼻息浓鲜,看见桌子上摆着心心念念的礼物。崭新的,红彤彤的。
作者:半树
作者:枫林主人城市,车流,迷雾,在这个万物暗哑之地,我仍像去年一样,惦念着春风十里。春风虽远,但终究会来,虽我是春风的过客,但终会与你在樱花树下相见。 尘世待我的酒,薄得像水,我在喧哗间倾杯,却没人肯为一醉。我坐着城铁,独来独往,看山下寂寞的残雪,冰封的流湖。 你来时,樱花开了。水畔,路旁,明亮得像一团梦,照进我的心,也照见我供养尘身的庸俗。你和樱花,在浩荡的春风里彼此映照。明亮得叫人哀愁。 我饱含热爱,却不懂怎样去爱。矜持之心,对于猜疑的恐惧总胜于妖孽。离得太远,恐它对不住我的恋念,离得太近,恐让你误会我的轻薄。樱花开了,我闻着清浅的花气,在斜晖里长坐。春风飘萧。你在飘萧的樱花下唱歌。 陌生似乎是永恒的相知,因为不懂,所以一直都想知道。暧昧一旦圆满,就成了爱的天敌,要么兀自盛开,要么悄然摧折。看来,眼前的情形都不是,它们不偏不倚,存乎其间。一如你隔着满眼的樱花,樱花隔着我。 歌声散了,我还没有走。
作者:枫林主人借你一股水气温润画眉的歌喉在我的窗外点染一派春山晕开黄绿无边的田畴 不要忘了城郊的平芜小镇的黛瓦阿婆的稻田水生家的耕牛还有那些游子走过的绿陌隐士偶遇的梅谷东风里的帘招小桥外的古柳 我只是被晨风迷眼的行客需借你今日一缕微雨混淆无名的泪零谈妥每一粒尘埃的去处在匆匆的行程里拂净我的衫袖许我一刻静默坐望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喧闹的深处寻觅一场荒废太久的哀愁让我献上冷漠接受那些不忍给出的斥责让我知道敬畏明白除了玩世不恭的欢娱还有庄重深沉永诀不再的携手仍借你晨风的轻扬吹开一路杏花雪也吹干了阿姊的泪眸我等着她哭累了哭够了再挎上新编的柳篮一起踏春游
《在那无形中》文:枫林主人以水中升起细微的泡沫,以一缕烟消失在空气中的清姿,臻于无形。像樱花落在春雨打湿的台阶,命芳魂在前夜逃脱。故而,我不是完全的无形,因我不想给你占太多的便宜。让你看我时,不能看见,令你舍我时,又下不了决心。在那狭窄的甬道,有数丈高的梧桐,把桐花开在宋代的楼角。晚星初照,香气坠地。此刻,只是通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灵妙,我便不复存在。抬起脸,脸上便覆盖灰云深处的清凉。扶摇,绝不是摇摆。唯有近乎于固执的定力,才能知道定力的好处。不屑于摇摆,是因为八面玲珑过后,我将在羡慕声中成为别人。我终于守住了贞洁,使你再不可说:此人无法免俗。让你开心,让你在一切有形中开心。故意使你忘掉我,这对于我,如释重负,对于你,又无愧良心。 车轮上的锈钉,打着生铁的马蹄,一律无情地踩过春草。过后,春草复起,粉墙杏天。因此,我们也不会在来路相遇。 分别,永远是最深的深情。我呆呆地坐在雨亭,只能看着伞绸上那枝褪色的荷花。从红荷,到白荷。果然,活也是美,死也是美。我说,我爱你。以世间无法听到的声音发誓。没错,在这个可以捕捉的片刻,我只是要求自己听见。我的远处,芦花在飞。它们呵,竟然当着我的面,去接那九天里落下的霜雪。
作者:枫林主人雪字很美,可以柔长地念在唇齿,弯下又上扬的吐字,像是在嘴巴里画了一笔对勾。 一些丰膄的女子来念,一出口便觉纤瘦了。那时,她收起下巴,低着双眉,有凉凉的诗书气。 垂老的人不要念,一念风就冷了,天就黑了。 我是游子,一念,故乡就会下雪。 大雪落在故乡的瓦屋,青色红色的墙照得雪亮。金色的麦垛,青石的井台,都压着一层新雪,树枝黑黑的,勾着耀眼的银边,小孩子在树下跺一脚,粉尘似的雪,便簌簌地洒向宽肥的领口。大人们窝在屋子里,棉衣棉被,炕上炕下的待着。火红的炉子旁边,烤着焦香的吃食,炉子上面架着水壶,发出咝咝的瞌睡似的声响。 瓦屋的瓦,太老了,是风雨经年浸润出的黛色。雪落在上面,一条一条地白着。 我知道,有一间屋子上面,黛瓦是浓的,雪色是浅的。那是柴木温暖,炊烟飘起的地方。 暮色阴沉的禅堂,很早便要上灯。门扇洞开,外面飘着大雪,北风刮过深青的松枝,可以听见细微的碰撞的雪声。 不知道为什么,下雪的时候并不觉寒冷,反倒有一种潮湿的清新。 可能这时候,雪气尚未压过人气。人的血气,像烈酒一样,大概是很暖的。 我是皈依空门的人,伸出双手来看,虚弱,青白。 有月的夜晚,我会离开禅殿,在山门那里小立片刻。看着底下长长的山道,想起我刚来时的样子。那会儿已是秋天了吧,红叶子落下来,明亮地洒在台砌,可那些不会变颜色的树,仍旧浓青深碧,和城里的没什么两样。我不是那种脾气很怪的英雄,动不动使了性子冲冠一怒,把什么都推翻了,不要了。不过,我也有些太认真了吧,因为和一个在意的人赌气,一下子把十几年的情分都看空了。 当时的自己,空得那样坚决,彻底,真像个得道的高僧。 如今来寺中好几年了,心里反而没了底气。 像这样下雪的时候,只会伸着凉冷的手,像个呆子一样,研墨,抄经。 听人家说,世间最难画的是人的容貌,不管哪里改动一点,看着就不像了。 若是花鸟虫鱼,只要外形差不多,看着都很传神。 大约因为人是有名字的,但凡稍微画错了,便对不上主人。若是花鸟虫鱼也有名字,那便是芸芸众生,任谁也画不来的。 我是个画师,以为天下最难画的,当属白雪。 铺开一张纸,纸下的羊毡要厚,要软,黄铜的镇尺一压,我的眼里便是满纸大雪。用倒推法,近处推画山石,小桥,远处推画寒林,幽谷。不可画全,心里要想着万物有形,形上有雪。不可画实,当以墨色为体,纸色为雪。最后用淡灰抹出天空,剩下的留白便是雪山。 一笔画错了,雪就落得没有道理。一笔画多了,雪就下得不够了。一笔太重,太死,满幅就成了废纸,因雪太白,无物可欺。 好不容易画完了,立在远处一看,好倒是好,只是空山大雪,又觉白得寂寞。 走过去,再添一笔绛红,一笔藤黄,影影绰绰地画出两个小人儿来。叫他一个在寒舍,一个在雪途。 逢人要问起来,我就告诉他:黄袍的是和尚,红衣的是游子。
《冬日情调》文:枫林主人 日来大风寒紧,灰云漠漠,从大街到小巷,从行人到车流,完全是冬天该有的样子了。早上九点,从对面楼上的玻璃反射来的一束阳光,正恰好地照在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上,其明亮,其醇香,其缭绕,似在嘲笑刚才那碗我像一介寒士一般埋头喝下的羊汤。 最近一切都只是可惜吧,可惜今早的烧饼换了饼师,那上面虽然芝麻众多,却没有激发出每一粒的顶尖味道,要么嫩得发涩,要么焦得发苦,是谓炙鸮羞鳖,难以下箸。可惜立冬之后,毫无征兆地搬走一位邻居,当他关上车门,从寒风里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街口的那株古槐已经黄叶零落,而放在桌上的那杯淡绿色的竹叶青,亦成了昨晚我与他意兴未尽的最后一杯残酒。即比如现在,身揣着暖胃热腹,等待着南窗负暄也还是稍有可惜,要是外面的风再大些就好了,天空也最好阴阴的,甚至看起来有点儿下雪的意思。彼时人往屋里一坐,身披软衣厚袍,听着北风呼啸,若再来一盆炭火,心如止水地烤着一双青白的手,那方才有一点正宗的冬趣。 北京这地方,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七月里晒黑的胳膊非要藏进三九天的袖管,才能在来年安全地捂白。住在这里的人,就像傻小子一样,先疯也似地跑到最热的地方汗如雨下,再疯也似地跑到最冷的地方冻得直哭。按正常来说,要不是土著们恋着故土,北漂的人骑虎难下,名流们觉得有面子,雄心家非此不谋格局,谁会在这里要死要活地住着。正所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放到天气上面,人也同样犯傻,尤其到了最冷的时候,他便完全想不起极热时的难耐。故而,这里的人不是不知道后悔,只是老天没给他后悔的机会。 冬日的太阳,自然和夏天同属一个,若说什么时候更可爱,又自然是冬天的好些。大风刮过的天空,像一块无垠又无瑕的明镜,蓝得刺目,蓝得入心,此时,中天的晴日,把萧瑟的树,高挑的桥,整齐的建筑照得亮白,借着浓碧的天空一看,真可谓日光倾城,玉疆万里。尤其到了黄昏,隔着宫墙的城垛,楼角的衰草,再望见一轮恹恹红日,此中所得的蕴藉与厚重,实非皇都而不出。就连北海的琼岛,昆明湖的孔桥,西山上的古寺,也总是放到冷得发紫的霜天下去看,才会有那种独属冬日的荒寒。 下雪的时候,京城就更有味道,故宫不必说,即使平常的巷子,灰墙灰瓦,红门油亮,及被雪色一压,便自是一种说不出的人间风雅。画风雄浑的也有,比如钟楼,鼓楼,德胜门,人坐在慢吞吞的公车上,远远地看着大雪飘飞,楼阙漠漠,实有兵甲凛冽,孤旅远道之感。想着那些有名的人,有名的事,在这里风光过,变迁过,想着它们身上披过的朝霞,披过的月色,上面涂过的油彩,挨过的炮火,觉得今日的这座城,正借着一个雪天,处处煎茶煮酒,拍案说书。 那时候,我在哪里呢,大概正穿着一件墨青棉袍,顺着厚重的墙根,在白亮的雪地上走着。 风太大,吹开了围巾,雾太浓,蒙住了眼镜。
《浮想》 文:枫林主人 八月的最后一天,外面下了雨。云层横在巷口的槐树上空,灰白,清凉。 终于又看见小黄帽上学的身影,孩子的脸上,带着晨梦乍醒的懵懂,看上去刚洗过脸,又洗得不认真。 稚嫩的皮肤,竖着一层绒毛,细密,微白,“麒麟斗而日蚀,鲸鱼死则彗星出”,说不准,此亦是一种秋凉的前兆。 由此想到一只瓜,那么结实地长在秋天的瓜园里,绿叶子盖着它,毛茸茸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年初见过的朋友,数月久违,他已是整整胖了一圈。 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想象他闷在家里散漫又憋屈的样子。我说,只有像你这样自由的人,才可以心无旁骛。一面说,一面脑补某个画面:他半夜爬起来,眯着眼,穿着人字拖,拉开冰箱找喝的。 我知道,那个在他眼里美艳无比的人,终究离他而远去,但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后来又彼此长久而独身。 原来悲剧也可以如此,无声的,圆滚滚的,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责怪的裂口。 今年是晃荡又吵闹的一年,人们坐在一条风雨吹打的船上,脸色发白,内心收紧。 不知道春天的花树,怎么开的,怎么落的,未留意夏天的蝉声,何时响起,何时消隐。人们躲在以为安全的角落,带着烦躁与隐忍,度过这些混沌如梦的时日。 长长的红墙,依旧留下被大雨冲刷的痕迹,福佑寺的瓦隙,依旧立着可以结出穗子的尖草。月色很好的深夜,有两只蟋蟀跳出草丛,照样亮出它们钢刀银剑的响翅,比着鸣叫。 不久,更多的虫鸣响起来,在安静的树林里听着,像湖水上落下一层细密的雨珠。 雨后的晴空,显得非常空阔,往日在闷热里环绕于钟楼的燕子,现在飞得很高。它们在灰云与白云交错的蓝空下逗留,因为太高,太远,需要完全的仰视才能看得见。燕子小小的,细得像柳叶,翻飞的双翅,看上去拍得很慢。 傍晚七点,本来天色很亮,现在西边的天上,却堆着一片下过雨的乌云。云朵也许并不黯淡,只因被雨水洗过的黄昏过于耀眼。白银似的天空闪现在云隙,云隙之间,隐隐地写着秋天。 因此,便会想到那人的眼睛,夹杂在回忆与现实的缝隙,东风里多恨,西风里多愁,可唤恨水,亦可唤秋水。 她软软柔柔,就是招人喜欢,就连她怪我,都怪得百转千回,流光潋滟。叫我梦里想起来近,醒时想起来远。.
文:枫林主人 你到底还是去了,由由然带着甘心走的,把零零碎碎,难以消磨的不甘都留给了我。那年,一个人独上秋山,看到满岭的枫树,尽像是为我一个人红的,半路上遇到的人,也用那样戏谑的眼神看我,压得人没勇气再看回去,天上的大雁亦格外尖亮地叫,长唳似箭啊,只觉一声声的全扎在我那颗无味的心上。 我像一只灯笼,习惯了陪你,却不知终有一日,你把它放在路边就走了。 你不忍心吹灭我,我就那样傻傻地躺在地上,等着风雨来浇。 黄昏,爱去楼西的山坡闲走,其时秋花落败,上面唯有一些野草乱蓬蓬地长着。人未近前,便见一轮红日,沉甸甸地坠向草际,彼时虚目一望,已确显几分秋意了。翻过草坡,可见一块偌大的野湖,湖面静平如镜,绕湖而生的芦苇,由黛而黄,顶上亦开满雪团似的芦花。 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夕照之下,远远地看着那些芦花,觉得人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靠得住。 风一来,芦花就飞了。看芦花的人也就走了。 秋天的雨夜,很有万物阑珊之感,早早地关门,上灯,便觉外面的凉冷,潮湿,再与我无关。潺湲的雨,自然它下它的,只不过今夜又为我的轩窗,无意做了一回水晶的帘栊。喜欢这样的被雨声围起来,思人,恨人,怨人,尽可以恣意地做,忘形地做,仿佛一时之间,这世上彻底忘记了我。 如今再去想你,究竟和往日不一样。那时你也说再见,并会补上一句:记得,要想我。若一时忙起来搞忘了,心里还有些对不起你。是啊,你是我的,你实在有底气这样做。 现在再去想你,便如同苍茫的雨天混进几滴泪水。 是啊,流泪的人知道,雨不知道。 每要想起你的样子,都需要仔细又努力地想,心里虽然知道,眼里却不甚分明。及至真的见了你,便又顾着说话,逗趣,拌嘴。因想着还会见到,所以看得并不爱惜。大体来说,你模样周正,肤色白皙,若说句得罪的话,除了那一抹浅淡的腮红,亦确有几分菩萨的眉眼。那时,我常说女子长得白,便是一等的美。你便说,不然,女子长得白,不如长得粉。只是你特别爱累,说不了一会话,就爱歪着头,那个慵懒的模样,确不像管事的仙子。 你最好的地方,是真切,言语往来,简洁干脆,不会耽误什么事。有时,你又寂静得悲喜不知,只我看起来,像极了万千的暗示。 以前的你,白衣流随,低眉长坐,是无话不谈的故人。 现在不用说了,便是你在梦里,我也不敢相认
《西风未冷》文:枫林主人天气冷下来了,心神变得警惕,清醒。晚上躺到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大有人间迟暮之感。秋天有什么好呢,什么都往凉里去了,身上的毛孔像刚刚打通的隧道,里外一勾结,冷飕飕的。看见柔软的东西,都想抱一会儿。可是,断无色心。想起多年前的秋天,人在路途,日暮黄昏。透过车窗外的树,看见树丛里闪着发光的招牌。红色的字,立在店家的房顶上,写着饭店,写着酒楼,隔着玻璃上的哈气去看,觉得人在江湖,书剑飘零。随便找个什么馆子,挑帘进去,叫小二切盘牛肉,倒碗烧酒,声语呼喝之间,便有一种水浒式的粗糙。不就是黑店吗,不就是蒙汗药,怕什么,一任天地苍茫,从来行走独身。早晨起来,站在院子里,唱歌似地打个喷嚏,再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山上,层林尽染,红叶正浓。投店同宿的路人,很是尊敬地看着我,我也同样以礼相待。因为不了解,所以才小心。为了安全起见,我们默认这里卧虎藏龙。深秋的斜阳,孤绝,明艳。照在什么上面,什么都像贴了金。这么光彩照人的东西,忽然温柔到可以用眼睛直视,便是一种大而无欺。绝不会云山雾罩地让人看不清,亦没有混沌的杂色。它像一位厥功至伟的战神,抬着美酒微醺的脸,圆满而红润。斜阳把颜色抹在柳丝上,柳丝又把颜色滴进水里。湖面上云蒸霞蔚,像漂着一层冷寂的火焰。关山之下,仍旧汉家陵阙,斜阳一照,便烘托出恰好的悲凉。逢秋不悲凉,什么时候才悲凉。一辈子锦上添花,连口气也不喘,想想都要累死。还未到霜降,地里长着的绿叶子,忽然就枯萎了,凉凉的露水沾在上面,湿黑一片。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便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起来一看,只见母亲披着夹衣,坐在那里剥玉米。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叶子,散发着陌生的清香。不久,我便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在后面喊:赶紧换上厚衣服,要变天了。我摇摇头,神气地出门去。我心里知道,能舒服一天是一天,耍单儿的日子,就要没有了。母亲继续喊着:不听话,等回来的,看我不打死你。犹记那一天,艳阳高照,西风未冷。
文:枫林主人现在未及白露,便想说一说白露。因为它美而弱小,不如春分秋分,像根木桩子立着,高大,明显。白露一思皆化。易失,易忘。说起白露,便想到诗经,国语,礼记,想到布衣草履的一个人,在晨风里挽着裤角。他走在田野上,东面的天空,有片朝霞横着,紫得很是漂亮。草尖很尖,不停地扎着他的腿,低头一看,草心里窝着露水。他知道,这便是白露。露是水珠,自然是圆的。可它为什么要白呢?不清楚。只知道这两个字念在嘴里,干净,清凉。一声白露,山水翠深。两声白露,天上雁飞。凉爽的秋晨,梦客最易早醒,睁开眼一看,天光在窗,白里带青。听外面响着什么动静,便觉得空气新鲜。挑开帘帷一看,见院里有位女子,素衣纤手,伸臂折枝,叶子扑棱棱的,抖下一些露水。他叩了一下窗,女子便应声回眸。女子的笑容很浅,在他眼里,是一朵朝露之花。像我这样的人,便没有此等福气,只会永远漂在江湖上,一剑一马,不思不归。挑最长的江水去饮马,挑最高的芦苇看芦花。芦花没有开,远客总不来。我便一袭白袍,对江而坐,折几管翠凉的芦杆。我知道,江水因为白衣才会蓝,苇子沾了白露才会脆。这时候,那个人在哪里呢?你说的是谁?我也忘了,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喜欢听她淡淡说一句:露水下来了。那一夜,她兀自坐在庭院,秋空高树,月照衣明。配乐:白露-羽肿
《明月照人来》文:枫林主人朔 你是我的白月光,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直都是。现在才知道,人原是活在夜里的,他的眠,他的梦,清静无尘,浪漫缥缈,而他的行尸走肉,尽留给白昼去了。 遥想与你的相识,相遇,时无所知,地无所处,只应是月色朦胧下的一条巷子。巷子很长,长到我快要走到尽头,而你才把一侧的青丝绾好。然而,我们到底相见了,那样亲和,那样顺遂,完全是上辈子见过却没有看够,这辈子躲来躲去偏又撞见的样子。淡淡的月色,照着你的眉眼,照着你的衣衫,很像一个让那些古怪的画师,画了一世也画不出的妙人。那时,我只说了一句“你长得真干净”,然后便觉得心中狂跳。没办法,一看见你,我的自卑就来了。 今夜下了雨,微雨,像绣花针似的落了一夜。喜欢它今夜下雨,因为即使不下,天上也没有月亮可看。无月而有雨,这也总算两不相误吧。蛾眉 雨后的院子很干净,石案石凳,凉而白,人在湿润的空气里闲坐,衣上,身上也觉得纤尘不染。这会儿,天还没有黑,落日的余红,涂抹在下过雨,出了气的云彩上,显得心甘情愿。往天上细看,黛青的云边,浮现一弯月痕,细得很,像是茶碗里,弱弱地飘着的一根叶芽。 近日,我的一位朋友来得勤了些,而且一坐就是半天。他嘴里的话,尽是世间男子该有的口风,说哪里的风光热闹,说什么地方的东西好吃,说他新认识的某某朋友,有哪些性情与他相近。有时,他也会说起某个女子,那种自得的样子,让我觉得懊恼,真恨不得赶他出去。 他不知道,我的心里也装了人,而且好得有点压不住。只若是一时拿出来说了,又怕他听后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也许,他来得并不频繁,倒是自己心里面不静,多嫌他碍着我了。上弦 以前常听人说,物美自贵,人美自矜,这令世间的男子听了,简直要把他吓得半死。明明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就因为她长得好看,便先在心里生出三分的气馁。这一方面,自然觉得高攀不上,另一方面,觉得美人有所倚仗,恐怕会脾气不好。以自然的眼光看,女子的容貌不过是对男子的一种干扰,她生得好看与否,与性情的好坏并无关系。世间亦确有因天生丽质而扭曲心性的女子,但终有一天,她也会卸下面具,活回她自已。 你不一样,你虽然长得也好,但却是未见人,先识人,如同大幕后的青衣,我连一个绣花的裙角都没见,便先迷上了一句娇嗔。看你说话写字,透着端庄热切,有时也会带一点男孩子的顽劣,抑或是夫子一般的学究气。你爱看书,诗话,词话,经史,及至后来见到你,才知道女子也可以有书卷气,只不过与男子的古板不同,其多半在聪慧之外,更添一味茉莉花的淡香。 说起与你的相识,的确有些惊险,若后面看见的你容貌一般,虽不能十分影响对你的爱慕,但总不如现在这样叫人可信。呵,有些事就是如此,只有过来了才知道害怕。 渐盈 月在上弦,适合读信,灯下看几行,则把信纸扣在怀里,再抬头从窗子里看一眼月牙儿,便觉世上的好处都是我的,而且无人来争。“大漠沙似雪,燕山月如钩”,也好,只是太凉了,有些过份的无争。像我这样的人,怕是左右都受不起,倒还是趁着酒意朦胧,拖衫垂袖地独上西楼的好。无言独上西楼,这句真写到骨子里去了,我甚至可以想见脚踏木砌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只是上弦月太瘦了,光太暗,若真要拾级而上,实不如今晚的凸月为佳。 扶栏站在楼上,看见齐人高的柳丝,便想为它配一弯月牙儿,看见夜色里远方的群山,便想为它配一轮明亮的孤月。这人间呢,这人间里林林总总的众生呢,谁就能那么恰好那么正好的遇到一个对脾气的人么?若是错了,怕是要剑锋碰刀刃,磕出火星儿来的吧。心软的人,因此便要自责,看,那人因为我活得一点也不开心,真是耽误人家了。可是,说一句咬嘴的话,为什么不是那人也同时耽误了你。 思及至此,我打算就这个问题写封信,同你认真辩解一番。满 诗人,词人,画家,都不大推崇满月,觉得力道十分,失了含蓄。匠人,优伶,俗子就爱得不行,花开而月圆,吹吹打打,亦确有富丽的安全感。如今撇开这些话且不说,只若在子夜时分,一个人披了衫子出来,但见满院树暗,月明中天,一面又听着墙角的秋虫唧唧,又着实叫人万念归一,心静如水。 白亮的月光,油融融,水溶溶,素纱般地铺了一地。这梦境一般的轻,梦境一般不踏实的白,很容易叫人迷到里面,以便把那些坚硬的,顽固的东西,一一的砸碎了,碾细了,磨成粉,化成尘,再扬起一把叫风吹没了。这时,再低头略作喘息,再看一眼满衣裳的月华,便觉得浑身轻极了,觉得月光把尘身都照透了。 在这满月的光里,我仿佛在心里看见了你。你是温柔如水的人啊,总是轻淡得不让人知道,等十分知道的时候,你却已经无可挽地流走了。 只是,你还会来吗,再给我看看你,再给我一些从未发现的细节。想来我那些好听的话,你也快要听腻了吧。
作者:枫林主人 过了寒食之后,春天终于有些模样了,风静雨少,日日晴明,身上的凉气也觉驱散干净。看信上说,这两日你就要来,说是惦着院子里的海棠,还有我这里的新茶了。当时我便回信道,城里人看够了城里的花开,后还要到山里接着看,这叫我想着有一点气人呢。 今年的花草树木,样样都比去年长的好,若论其中有什么说道,我想大约是应了那句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像草木这些东西,怕也是一年弱,一年兴的,亦或更有些灵性在里头。说起院子里的这棵西府海棠,原也是同居此山的法师送我的,记得那年秋天用了好几个人,十步一歇地从寺院抬了来,树下还包着一大块封土。谁知转年开了春,这海棠竟默默无闻,寂而不发,那法师过来看了说,不要紧,应该还活着。追问其故,法师想了一下,抬眉说道,我原是嫌它有些香气就移了去,现在看来,这一定是怪我把它送人,赌气出家了吧。 把这样的事,细细地写在信里告诉你,成了我那些时日的乐趣,如今四五年过去,那些书信还在,信里的话,倒也都记得。你在信里说,这和尚也是糊涂,好好的海棠竟给他说俗了,似这样女儿家一般的树,若好好护着,惜着,哪有不开花的道理。 托你的福,来年春分前后,这树真活了,软软的枝子上,嫩绿新剪,只可惜数日来风吹雨去,这棵偌大的海棠,竟未着一花。后来,我照例给你去了信,不知为什么,这次很久都没有回。 说起来,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就常理而言,即使原来有过什么浓郁的心,现在也该是拦不住的淡下去。你是极其温柔的人,从来不会对我说一句狠话,而且模样生得又好,若冲人浅浅一笑,便立刻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明亮。论容貌,于女子倒是天生要紧,只可惜有些生得标致的,脸上常挂着一层冷,像块冰琉璃似的没有热气。你是好看又端正的,亲和又得体的,像这样的女子,便是同别人说一句话,怕也会勾起人的醋意。往常写过几句诗,“粉颈香红腮,素手丹蔻明。斜倚懒言语,软指绕眉心“,本来这只是好心夸你的话,但我知道,你若见了一定又要踢人,以你的性子,向来不喜欢太艳的东西,常说女子的美貌,于人有益,于己无益,又最容易耽误人的真心。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倒觉得没什么,当面坐着,看着,不过眉是眉,眼是眼,只是分开了,若再想起你的样子,便又好像烟雾蒸散了一般,根本无从忆起。你说过你像烟,千万别握得太紧,只是对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有谁不在意它的飘散呢。就此缘份种种,我也曾讨教于法师,奈他听了只是眼睛一亮,又合目闭口地装哑,有一回问得急了,便草草地说:总不过是有人印在眼里,有人印在心里,能有什么分别呢。我说,难不成一点留恋都不该有吗?法师道,却也不必事事俱非,心里装着一个人,总不算坏事,便是在平常日子里,也总会好过一些。 今日天气很好,一个人白衣软软地坐在庭院,温煦的阳光像要把人晒化了。有时在椅子靠得久了,便似睡非睡地对着一树棠花发呆,看树上翠叶攒粉,点点香白,确已到了看花佳时。微风里,枝影轻摇,枝上的海棠花,小若红珠,大若捧玉,当真是清艳兼美,妍妍可爱。若你果然来此,素来慵懒的人当有花间一眠,想那此情此境,不免又叫人一思成诗,“春日花树下,美人小睡浓。膝上落红满,无梦到梦中。” 只是现在,我也想做个梦,为此特意把院门关了,只等在梦里听见轻轻扣响的门环。 我知道,门环响时,若不是你,那便是风。
《空湖梅影》文:枫林主人 堤上柳 我素来爱柳,爱之盈,爱之柔,更爱其翠。是谁造了这个翠字呢,言绿而不说绿,非绿却能近绿,念在嘴里又凉凉的那么好听。细细的柳丝,春风里吐了芽,过两日再吃上一回雨,就真格的翠得不行。柳丝真长啊,起风的时候,能吹出几个弯,待它垂下来,又几乎垂到湖水里去,“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说不定,那位诚斋先生也在这里亲手量过呢。 这样长,这样翠的柳丝,软软地挑在黑色的枝子上,在风里摇着,飘着,荡着,远看近看都是一棵通体优美的柳。似这样美的柳,又一棵一棵站在长长的白堤上,去想吧,去看吧,这是何等松驰,何等悠远,何等多情的画风。可我今日来这里,所为何事呢,像模像样地走着,穿着白亮亮的衣裳,听着堤旁的水浪,又傻傻地看着水浪上一点两点,三点五点的残花。 柔软的柳丝,你这样动情翻飞,莫非为了感谢东风的力,却不惜抽拂我年来清瘦的双肩。试想不久的一日,若没有我立于此处,没有耐心地看着杨花离乱于空旷的湖桥,那谁来证明你在今春来过。可惜你不知道,世上的一些事,一些人,注定会远去,注定要远去,即使缱绻柔长如你,千百年来,又成功挽留过几个远行的客? 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你只是留人不住,而我,无人可留。 湖水 若在春日,若在春日的晴日,又若在晴日的八九点钟,便一定是临水照花最好的时候。一些艳黄的迎春,连翘,几树粉白的杏花,碧桃,那么娴雅地立在岸边,映在水中,实在像极了初画晨妆的女子。 这时候,大面积的阳光还没有来,背阴的地方略显清冷,几树高挑的垂柳,却把身上十二分的鲜活尽数投入水中。明亮的柳影,在水上扭曲着,往水里发散着,又因湖上微风的揉弄,褶叠,似晕似染,似碎似乱,打从远处一看,就好像一幅被谁扔下的绿莹莹的纱帐子。 湖面太大了,乃至于空阔,便是如此癫狂的柳,亦不过稍占一隅,更为明亮,极具纯净的绝大部分,正被高远的天空代替。天空是如此之蓝,像平滑且坚硬的宝镜,任春天的风尘连日吹打,也绝不肯留下一丝划痕。然而有风筝飘到天上去了,有飞鸟冲向天上去了,甚至那些明媚的流云,只是这又怎样,我甚至在青瓷般的天空,听到它们清脆的碰壁的声响。 就这样,湖水映着花树,翠柳,映着鸟鸢,云朵,平静到一语不发。 在一语不发之中,它几乎忘了自己也有颜色。 水边的梅 一树梅,开着疏淡的几朵花,斜倚在水边。花是白的,在微寒的空气中,轻颤,清绝。 水是流响着的,从石砌的缺口流出,其它一些石头在四周围着,围成一处小巧的潭。水是墨绿色的,几近幽邃,因而清晰地映着白朵寥落的梅。在这样的时节,梅花果然如此寥落么?不是的,只不过这棵梅过于高大,即便正值青春妙龄,它亦因花朵的分散,看上去绝不至繁闹。 梅树的干,虬曲,粗硕,颇有古意,它从地面出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北枝比南枝略低,南枝比北枝略密。看着它孤零零地长在水边,便十分想知道,到底是先有潭,还是先有梅。若是先有潭,那么这梅树竟算不得上品,亦不觉有什么可惜。若是先有梅,那么这里的水便可称得上多情,梅花那么弱,又那么瘦,若没有这水,将来落到地上,石头上,该是多么疼痛。 正想着,一朵梅花,怦的一声掉下来,稳稳地漂在水上,向我游移。 到了跟前,只见它围拢双手,开口冲我喊道:傻子,呆子,我与潭水,有哪一个是长了脚的。
《想念梵高》作者:白连步
文:枫林主人那年,乡下有井,井里还有水。叶子油亮的枣树,长在井台边,风一吹,枣花落一地,捡起一颗放手心,像米粒儿,像绿星星。小镇上的夜市,开始有大杯的扎啤,有滋滋冒油的肉串儿。县城里有台球案子,少年手拿球杆,叼着烟,眯起眼角打黑8。城市里有影院,起名叫新时代,新青年,幼儿园里有滑梯,水泥抹的,滑到一半会卡住。工厂的烟囱,电厂的烟囱,整日冒着蒸腾的白烟,夏风吹起来,把烟吹进天空,变成厚厚的云朵。早上,晨风习习,街面清凉,无数的工人,骑着车子去上班。他们在厂子里做家俱,做脸盆,做保温瓶,搪瓷缸。东西用料很足,每道工序不敢省,做出的东西能用半辈子。傍晚,他们有说有笑,推着车子走出工厂大门,车把上挂着网兜,网兜里装着铝制的饭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稳定自足,希望在心。遥远的乡下,正值芒种,大片的麦田,金浪翻滚,横在天边。一头长发的少年,骑着摩托,从麦田相夹的路上轰鸣而过。他蜂腰乍背,小腹结实,衣角兜在野风里,呼啦啦地响。路边可以看见破旧的公社大门,门的两边,是斑驳的标语,白底红笔大字,上写“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更远的天边,长着浓绿的杨树,树下的凉荫,坐着卖杏子的老人,黄黄红红的杏子堆起来,上面盖一把绿枝。菜园里有瓜香,老远就能闻见。湿润的地里,甜瓜已熟,轻轻一碰便断了把儿。挑一只瓜,凑着井水洗干净,两手一夹,裂开黄瓤白肉,握在手里甩一甩,吃到嘴里清脆有声。黄瓜吊在瓜架上,顶花带刺,绿得很真实,西红柿颗颗饱满,水分十足,在绿叶间衬着,红得很健康。有月的夜晚,一定很明亮。月光照出树影子,洒在地上,墙上,看得很清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晚饭,桌上摆着新煮的鸡蛋,香油拌的黄瓜,刚出锅的馒头。少年看着房檐上的树枝,树枝上的月亮,听着哜哜嚓嚓的咀嚼声,觉得自己像只吃桑叶的蚕。草木茁壮,夏风狂野,少年的内心,开始躁动而蓬勃。露天电影上的女人,画报上的女人,长得都很白,这样的诱惑种在心里,梦里就会开出百合花。因神秘而好奇,因好奇而大胆,他以为所有的女人没人管,没人要,她们说过的话,笑过的笑,在少年看来,好像对他别有意思。那年夏天,音像店到处都是,粤语和囚歌唱烂大街。红衬衫、牛仔裤们,戴着墨镜搂着小太妹招摇过市,样子笨拙的公交车,在车站突突地冒着黑烟。绿皮火车里,塞满了人,大江南北来回地跑,行李架上堆满帆布包,黑皮包,大个儿的蛇皮袋子。提包上印着字,写着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包里装着方便面,火腿肠,和几本标题大胆的杂志。火车经过的田野,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地里红男绿女,牛壮马肥,他们世世代代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年夏天,少年还小,他看见天边的晚霞,总会想到香港,台湾,想到那里的玩具,奶茶,汽水。那年夏天的晚霞很红,金灿灿的光芒,透过高大的榕树,照在他清俊,英气的眉眼。
文:枫林主人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打败心愿未满的不舍,用情一旦足够深重,便不会在意对方是否知道。人有多么清高,就有多么自卑,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理解,有些离别,如同生死,对于心重的人,就好比带枷流放,余生如有停留处,他若不在天涯,便在断崖。 我没有料到,分别后的日子,竟会过得这般无味,若离若失的状态,使新我与旧我发生断裂。想起以前,我曾是那么自负,那么轻轻巧巧,平日里所触所及,不过都是些花鸟风月,人间亲情。我从未想过,今生今世,会有什么人撬开干枯的心井,对于那种破丝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的佳话也根本不信。 既然是相聚,必然会有一个人先来,亦如分别,必然会有一个人先走,只是当初我就该猜到,相聚时晚来的人,也一定会在分别时先去。喜欢一个人,如做一件事,除了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还应当有棱角清晰的誓言。有一天,江湖万里,风流云散,当怯场的人终于下场,受伤的人终于受伤,却还留有那些说过的话,不多不少,不来不去,成为令人害羞的见证。原来,所谓的誓言,并不是不能相信,只是需要当事双方,为它一直提供存活的环境。 惺惺相惜间,从未破解的疑惑,一定会变成诱惑,那些藏在心底的好奇,也会在满足时叫人来不及抽身。疯狂的沦陷,从来都是因为心念太过清寂,如同一只挣破绳索的小兽,搞出那些烟尘腾腾的顽劣,绝不是有意为之。你来时,山水平静,你去时,岁月无惊,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里面隔着我的南北六朝,残唐五代,更知那些午夜梦回的人,也都曾千里投名,心身俱软地做过金粉王朝的俘虏。 红尘种种,各有取舍,有人种她的桃花,有人拔他的白发,也有人英雄末路,草标卖马。一生唯有极致地爱恨,才有可能放下爱恨,唯有经历过柔肠寸断,才有可能铁石心肠,只是在遇到欢爱之前,有哪个不是情丝曼妙,敏锐多情,又有谁能够抑制心潮,面不改色。在无欲无求之前,没有人可以无欲无求,一念起,千军齐发,一念灭,万马入坑,要知后事如何分解,也只好先等对方催马提刀,温柔索命。 尘埃落定后,在有情人看来,天下的人都无情,在好人看来,天下的人都无奈。在我眼里,你只是一起无法推翻的发生,起于上古,终于春秋,大美无界,无史可鉴。我太想否定这一切,以便邀宠明日的江山繁华,却又因往事太过深入,太过长远,故只好认命作罢。换言之,设若一切成空,我亦成空,设若兴兵讨伐,更无异于倒戈自伐。
文:枫林主人 去年暮春,岭烟叠嶂。想起那日山下,你在飘飞的杨花里扶鞍上马的样子,我的心快要愁死了。远山上的白塔,披着青茫茫的朝气,让人怀想五百年前的佛陀,亦应有悔过之心。他渡尽六合八荒的迷昧,最后却被众生奉出这些有形的东西,终不能一笑了然。 不像你,迷迷傻傻,一无恋念。你一走,山里就空了。 风里颤动的无名花,正值绿意的草色,被宿雨洗净又吹到青砖地上的海棠,看起来尽像是昨日的光景。令人激荡的东西,似乎都在那日跟着你走了。这里只留下我,留下窗户上满格子的夕照,那么黄艳,那么烂醉似地照着柔软的衣裳。一拂袖,拂倒一只玉杯,看着那些亮汪汪的酒洒在檀案上,心里便有一种悔意。 外面是什么样子呢?一条细白的路,夹在万倾绿野之间,你骑马负剑,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个初到江湖的新人。更远的地方,当有一片凉森森的竹林,这时候,你的不听话的马叫了一声,上面便朴楞楞地飞起一些白鸟。和你一样,我也喜欢这样的山野,即使哪儿不必去,只一个人站在廊檐底下,听几声林子里的子规叫,也觉得有意思。 你说你喜欢远远地看一个人,看那人在黛瓦青墙,浮花流影间站着,便觉得很明亮。你还说白衣垂垂,神色恹恹的就最好,看上去颇有那种轻微的哀意。那时我打趣说,你很应当前去一看,若是错过什么极好的人,岂不可惜。你笑了,忽又正色对我说,像你这样眉眼的人就不好,长得有一点招引,最容易从景致里面跳脱。 我听了,没有辩解,只觉得心里颤颤的,慌了一下。 近日来,自觉精神不大好,有时坐乏了便伏在石案上小睡一会儿。醒来恍然独对,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在何时。从楼上看山野,很得平旷放逐之感,就连那条你去时的路,也不似当日遥途惊心。风吹衣摆,发鬓迷乱,常易勾我唱念兴味,彼时稍移莲步,手比兰指,又不免凭栏清吟几句,“川水平流,滩飞杏雪离不识故人行。雨痕白石,庭积苔深,绿窗映得香笺青。抛闲思,对镜台,多画长眉更久看。爱非欢,恨易老,十年烟云旧帝京。” 有时候睡深了,也会梦见你,若赶得巧,即便一时醒来梦断,等再睡下去,便又可以接着再做。略有可恨的是,梦里的你,总是刚认识的样子,有一回不知怎地就握到你的手,那种尖纤滑软的触感,让我笑你根本不是拿剑的人。那时,只听你恼恼地说了一句坏人,就把手抽出去了。 惊梦,醒来,只觉脸上一阵热。想到梦里你的样子,觉得可亲,想到平日里你对我的样子,又觉我这样的梦,很有些对不起你。
文:枫林主人六月的天空,蓝到天际,草木与湖水绿到发暗,绿得蓊蓊郁郁。月季花的骨感,蜀葵的丰肥,一同我乍醒的梦,留给晨风去摇曳。菡萏微露,睡莲试水。蜗牛在地上爬,燕子过柳而飞。清润的浅夏,是找不到借口颓废的季节,天地莫不尊道,何况戚戚如我。想亲近的人,弯起眉眼去取悦,想做的事,决不该荒废千古。不可以笼统,不可以模糊,今日雕琢过的细节,将决定未来的记忆。与其后悔,不如趁早,欢欣未卜,不如先有了再说。数年居住的地方,载着我今生的现世。从留恋到徘徊,直到认定它充满柔情。站在心尖的人,似雁水滨的樱花,盛开时怜落,落花时念开。隔着久远的时空,总能想起某件事,尽管不知道嵌在何年何月,更弄不清为何单单记住了它。平生著意事,如同小春山,唯有几笔可点翠,其余任留白。服从生活的平庸,只为平庸养凡身,养好命。忍耐一些人的脾气,适应每年变化的心境,要时时想着,此非果,却有因。过去是怎么去的,明日也照样怎么来。好好活着便罢,跟随着絮风流雨,花花草草,万物作焉而不辞。在一个晴好的向晚,咬着嘴角,咬着柚子味的口香糖,顺着环路流畅飞奔。车窗的风,一路吻遍关城的芳草,直到日暮西山,激情未散。夏日明亮的霞光,像一把剑,刺红雪白的衣襟。唯有亲爱的人,挡在我冰封的心口,听着风声澎湃,只字不提。所以不死,是因为多长了一颗心。所以苟活,是因为这颗心,甘愿用余生的时间,等待确认。
文:枫林主人说谷雨,一定要过了谷雨。当天当时,晴日,大风,一切都很干燥。要等山青了,水柔了,白鸟从天空飞过的时候。还有,我得出城去,要到很远的地方。在城里说,呵,谁管你谷雨不谷雨。 在那很远的地方,有着瓦屋,篱落,墙角开着大朵的牡丹,村外有桥,桥下淌着明亮的溪水。看那溪边浣衣的人啊,软臂软手,腰身婀娜,耳边一缕青丝垂着,有种故意似的好看。好心问一声,溪水凉不凉?那人抬起头,只见眼若秋水,面若桃花,脆生生地反问一句:过路的,你要打听谁?十里八里的走累了,总会在路上遇到一个赶车的。那人邀我上来,一句话也没有。继续抽他的烟,赶他的车,马车很颠,风儿吹着,颠得人很舒服。风儿吹开他的衣襟,那健壮的胸膛一闪,看上去像块青石板。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弱弱的,白白的,便觉不好意思。 到了地方,下车,向他道谢。他头也不回,半空里甩一声炸耳的响鞭,算是回应。他的前方,绿野千倾,远山幽青。这地方有个寺庙,庙里住着一位故人。庙宇很小,连山门也没有,只用荆条编了一面柴扉。走进去,看那人站在殿前的台阶上,弯着腰,仔细摊开一些书。阳光很亮,他的衣袍长长的,照得雪白。见我来了,他一笑,笑得有些虚弱。我问,这几年,在这里住得可惯,身子好些没有。他点点头,一边让我坐下,又忙着弄水,弄茶。见他扭过脸,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还真是,刚才,正想到你呢。那天,我们坐着说话,忽然就下起了雨。日头来不及躲到云后,我和他来不及捡那些经书。胡乱抱起来堆到屋里,然后,相视一笑,我们擦着脸上的雨水。他说,这下可好了,前两天种在外面的菜,正在发芽。我回头看了看那尊鎏金的佛,眼神恼恼的,好像有点怪他。明年的谷雨,我还会来这里。不会早一天,也不会晚一天。故人啊,在青山下等我。因为明年这时候,我一定学会了御风而飞。
文:枫林主人已是暮春,我的毛衣还在身上。坐着,躺着,昼夜晨昏,一个字,凉。红墙后的海棠,风一吹就没了。雨后,花枝子探出墙头,一水儿的绿。它们在风里摇晃着,摇得人心慌。跟朋友出去喝酒,沉酣处,可以亲热得掉泪。翌日,再看见他打来的电话,却没有去接。算了,久别重逢,中间已空得太久。我和他,并不亲。删掉这个月的通话记录,删掉桌面上以为有用的文档,删掉那些几个月不会闪动一次的头像。环卫工扛着除草器,剪掉奇形怪状的黄杨,我拿着剪刀,剪掉绿植上没有撑过春寒的败叶。放心,会留下你。因为你删了我,我已删无可删。校园外的白杨,新碧入云。隔着空气里浮流的杨花,可以看见孤绝的白塔。顺着运河边穿梭的大巴,已经开启旅游模式。看天边的山色,蓝蓝的,让人想到T恤,墨镜,黑黑的短发。毛不易的歌声,飘荡在流行宿醉的大街。一句别再闹了,可以听到心酸。刺青店的门口,围着红头发,绿头发。为一个名字,他们准备伸出荒凉的手臂,或刺,或洗。五点半的巷子,放学的孩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对夫妻,正在为他争论不休。两千年以外,子对着子贡说:赐,你爱其羊,我爱其礼。缘起,缘灭,像年年春生的碧草。寂寞的关城,对着日月升落,一站就是前世今生。喜欢变,直到遇见一个最好的人。不喜欢变,就这样喜欢着你,由着我的心,病入膏肓。想给四月写一些字,无奈,四月不再容我。等唐花坞的牡丹开到式微,在子规声里,可见绿莎茸茸,百合鲜亮。五月无虞,雨生百谷,润入鸟音。五月,是蓝白之争。天在天上,云在风里。
《春风路上》文:枫林主人残雪化尽,冰湖解封,画船在码头摇荡,柳枝翠缕飘长。这是春风的着力,从地下起来,贴路旋向半空,带着迷尘与光的晴柔。我站在这里,看天边白云浮起。红鲤戏于水下,织一道风打流波的彩锦。不用再提千古一梦的酣眠,不必说暖房里焦渴太久的心怀。俗事密布,横陈眼前,像一块敲不坏的玻璃。无数无名的猫,用利爪划它的白印。我躲在后面,玻璃上布满蒙尘与划痕。春风来了,这一切便不复存在。万物脱去硬壳,行将软化,阳光掠过肌肤,致我血脉里窜流的鲜活。山桃花,重染薄粉,繁蕊在风中裂响。画亭油色如新,借春风的力,扯断檐角的游丝。遥远的故人,你是否已经找出新裁的春衫。按下心房跳荡,低眉镜前,用柔软的手指,再系上那条失忆的红绦。我等在这里,看竹林翠叶似飞。风过处,如急雨,翻动一层叶子背面的微白。不要嫌我俗套,我是一定要在这里等你。迟疑的绿水,为一顾容姿,不肯漫过久伫的溪桥。等到如梦的白衣,在春风里飘卷如仙,亭侧的梅,才愿意醒来。彼时,丽日高照,青山在眼。慌乱的我,只是一名山水的陪客。已经太过久违,必然人在当面,不知从何说起。心愿似陈年的酒,一旦举杯穿肠,片刻间便可醉倒众生。我们不是故作沉默,只因除了沉默,别无可选。这时,只会在心里说一句,落尘满丝弦,可倩春风拂。积年的情意,永远是粮草充足的兵马。一向穿山过水,血汗挥就,怎么可能在来去中轻言胜败。深远的你,给过我太多迷踪。不管它在何处,今生要出去,终究还需借你的眉眼。故池凝新碧,方知春未移。唯有年年如此,要等的人,被等的人,才能彼此知晓。为点破心事如簪,随便在芳林徘徊,便可衣染流香,花枝满眼。今日,我在这里等春风如画。春风如画,不为等你,只为等你的朱砂印。烟花路上,必然游人如织。我们曾经人海中来,如今也定要淹没于人海。牵定你的手,如同恳求,仿佛牵过这一次,以后无缘再牵。若你执意不肯,我也只会说:对不起,认错了人,怪只怪春风迷眼。更多详情见微信公众平台:hb-dmw
文:枫林主人 黄昏,下起了雪。路灯照着满空的尘砂,好像雨天。 可雨是实的,沉的,急速地坠,雪是轻的,虚的,故而悠扬。 喜欢这虚空,喜欢这悠扬。雪的样子,不容乱加比喻,杨花太干,面粉太密,盐粒太俗。 雪姿是天生丽质,自清,自美。 不必远路奔赴,亲往亲临,抬眼看看窗外,便可知道外面下雪的样子。 城西的山上,暮色未浓,灰白的天空低垂着,可以看出人的睡意。萧瑟的树,好像干渴了很久,遂以枝叉为怀抱,伸向漫天飞舞的雪空。 在灰白的天空看雪,雪花像是黑的。在寺院的山门去看,雪又白得耀眼。 有个俗人,趁着雪天归隐了,嘴里唱着: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 城里的街道,已经见了白。故宫的角楼,在风雪中立着,贵显自默,大美无言。 车流比往日更加拥堵,只今日在雪天里看着,少了一份焦急。路边的老人手拎菜兜,迟缓地走,身上的棉衣,非蓝即黑,臃肿得可爱。 酒馆的窗子,开始蒙上雾气,隔窗可见一男子对酒孤坐,光头,毛衣,面皮干净,人到中年。 手指敲着桌边,虚声哼一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彼时,玻璃上的雾气,滚下水珠。 燕平之地,不绝胜景,爱雪的人,常以晴雪为尊。 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明晃晃的雪,一片素白的原野,接着碧空下的远山。 晴雪,须当刺眼,蹙眉看时,可以逼走眼里的浊意。 竹子,石头,柳树,亦有了自己临时的名字,曰雪竹,雪石,雪柳。 晴雪的天气,宜去访梅,寓目之际,可得红白之鲜。 宜访隐者,看着门外白亮的雪,可清谈,可密谈,只因他今日的心,无比开阔。 可以去哄一个美人,你们站在清凉的雪地上,四目相对,互为呵手。晶莹的雪光照着她的脸,你便夸她肌肤胜雪。 放心,她会高兴。这些赞美的话,在赶巧的时候,通常她也相信。【更多详情见微信公众号hb-dmw】
文:枫林主人 这两日,山里的枫树红了,有几棵立在水潭边上,艳艳的,好看极了。你的马车停在山下,车夫斜靠在一边打瞌睡,有个侍女蹲在车旁拣着什么。这时候,树上的红叶子飘下来,落在马背上,看上去十分秋意。 我们两个在半山的廊亭下站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看前面峰谷连绵,红黄尽染,倒总算不辜负你这个远来的客。这时,你抬手挑起一缕吹进嘴角的发丝,舒眉说道:“果然是你们男子会活,和人闹了别扭就可以转身逃到山里,学着人家闭关,隐居,可谁知你们肠子里想些什么。”我听了,便同你辩解道:“那人究竟怎么样,我心里最清楚,况且这种事哪有让你追到这里问罪的。你回去且与她说,我这辈子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再虚情应对下去,只会让彼此不自在。”你冲我哼一声,又接着说道:“别的且不说,单是她等你这几年,我看着就不易。要不是当初我让你和她相识,我再不管这样的事。”我说,“她等着何苦来,我却没有让她等。”你侧目看了我一眼,冷声说道:“呵,男人无情的样子,真是好看得很。” 我见你有些气恼,便觉得不落忍,只好低着声音问道:“怎样,来的路上冷不冷?”你白了我一眼,回道:“来的时候还好,到了这里却冷了。”“那我们下去走走吧,这里一时半会儿照不见太阳。”你点点头,只见脸上愠色尚在。 到底是深秋向尽,满山的树色,眼见着一日浓似一日,远远近近的丛林,把山峰,峭壁,谷口,染得金黄赤紫,明艳欲流。你拽着我一只宽大的袖口,一面小心走路,一面接着刚才的话意,继续说道:“依我说,你这样性格的人,与她倒合适。”“我什么性格?”“心体两分,疑决未知,说起来,也正需要她那样灵巧的人提点着,你才不会犯错。”我打趣道:“如果要是跟你呢?”你听了,便扬眉一笑:“慢说我看不上你,便是真轮到我手里,你早化成灰了。” 听你说着话,不觉来到水潭边上。你看了看水上漂着的红叶子,又抬头看了一眼枫树,不由叹道:“想不到这里的树,竟如此艳美,你可真会挑地方。”我说,“过两天一场大风,叶子就刮没了。天冷的时候,我会搬到山下去,这里冬天住不了人。”你认真问道:“当真不回去了么?”我说:“还没有想好。大概凡人在这山里一住,全都变傻了。”你听了,便扬起嘴角,莫名苦笑了一下。 中午为你留了饭,你简单吃过几口,又坐了片刻,便要动身回去。不多时,我送你到山下,临走的时候,你让侍女从车上取下一个布包给我。你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冷了,替换着穿吧。我点点头,看着你那双好看的眼睛,忘了说话。 马车走了,车轮压着一地落叶,窸窸窣窣地响。不久,落在马背上,车顶上的红叶,也都颠簸下来了,颠得一片也不剩。更多详情见微信公众平台: hb-dmw
文:枫林主人新年第一天,你第一个来看我。你穿着新衣裳,翠彩分明,满脸笑意。一把头发梳得很紧,偏向一边,额头和眼神勒得很明亮。屋子里忽然很香,还有一股被你带来的寒气。你热情地看着我,直勾勾的,墙上的钟声,在安静中滴答作响。我低下头,去看你脚上的新鞋。想象着你在门口跺雪的样子。春天,坡上开满黄花。长长的田野,牛马在前,耕夫在后。下过雨的泥土软软的,小草嫩绿,挂着水珠。十分暖热的一天,我换上轻快的衣服。阳光被大风刮得惨白,衣服上的扣子,显得透明而有凉意。抬头看一眼天上,心里慌慌的,觉得天空布满了沙尘。女儿墙投下淡漠的影子,巷子里空空如也。大门口的对联,已经没有那么红。五月,大道旁的槐花白得刺眼。看见槐花,才想起这里长着槐树。很早的早上,有人短发齐耳,沿着晨风扑面的大路骑车子。桔红的曙光,照着银亮的车把,明晃晃的。她是我一位同学的姐姐,双眼皮,大眼睛,一看模样就知道。都说女孩长得像父亲,男孩像母亲。可我觉得,这对儿姐弟是例外。用掐过槐花的手,从身后蒙住你的眼。你闻不见我手里的清香,只会左右扭着肩膀,说着威胁的话。你的睫毛长长的,有些扎手,鼻尖很滑,很柔腻。这时候,西北起了乌云,乌云里面有闪光。麦田,大树,房子,看起来很白,很危险。我松开了手,你发热的耳畔,飘过隐隐的雷声。是夜,大雨滂沱,到了后面,大得好像没人管。大人坐在灯底下,惴惴不安,有时候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凌乱的雨声里扑通一声响,像是很胖的人摔在地上。大人便说:坏了,墙塌了。我听了,心里很害怕。有一种木槿,在它开花的时候,夏天就会过完。河边的碧桃树,也结满青青绿绿的果子。你喊我帮忙采摘,一筐一盆地堆在河边,我的手上沾满鲜亮的绿渍。我问你,这种桃子为什么不能吃?你就着河水,一边帮我洗手,一边说:因为这种碧桃花,长得太好看。天快黑了,河水有一些凉。你纤长的手,如同水底铺着的被星光照亮的水草,软软的,闪着秘密而诱惑的光泽。
作者:陈所巨
文:枫林主人你惯会沉默,行藏若隐者,心里有什么话,一字一句地揣着,捂着,任由它自生自灭。我素来好事,且喜畅快,每回同你见面,尽想着把那些话引逗出来,以免让自己跟着难受。你只是笑语一句:不用费事了,我这些话很守规矩,再叫不动的。只是我如此絮叨又能怎样,久作腻烦的心,早已长出一把伞,那么多细密透亮的雨落下来,都浪费似地流到一边去了。你到底还是厉害些,懂得话不照心,不如不说,懂得隔心之语,不如不听,每回都是我这边江河湖海地淹了,你那边依旧疏云淡月。三月里看花归来,晚霞把天空照了个粉红,你看见路边的道观有人设案占卜,便信手拈出一签,上写“浓雾非恨水,自护无舟人”。及我快把竹筒晃散,才勉强抖出一支,抬手拿到眼前一看,谁料两面无字。我不由仰脸说道,这里面有大机锋,非常人难遇。那卦师见了,连忙要过去说,客官莫怪,此非白签,原是落了现补的,今日偏忘了写。你听了冲我一笑,低语道,还走不走了,天可就要黑了。闲时心绪来了,我总改不了狂涂乱写的毛病,运气好时梦见一二佳句,便斗大的写出来拿给你看。像什么“醉士垂衣卧绿荫,新荷立水送香侵”,像什么“无穷恨意画双眉,黛色如刀素手持”。每每你立在案边,侧身看它们一眼,便说“俗”,我问第二句呢,你说“太艳”。我听了,便不大高兴地说,这可是梦里得的,并不容易。你挑了一缕头发在耳后,柔声说道:是么?那你明日干脆叫梦得得了。随后,我又展开一幅画让你瞧,你细细地看了说,这构图还罢了,倒是墨色比以前清润好多。我听了,便开心地把画收起来,你又问到这画上的字,我说烦人配了一首五言,你看着可好?你问,谁写的呢。见我红了脸低头不语,你便接着说,写的真好。这时,你回身拿了一支画匣递给我说,快把你的画收好,要丢了可了不得。我说,那再劳烦你仔细讲讲。你说,改天吧,我这会儿累了,请你也回去。近来烦心的事不少,心里总想着同你说说,我究竟不像你,若有些话不能痛快道出,身上便欲裂似焦土,可一想到你的性子,便很怕打扰了你。记得你以前就说过我,凡事依赖别人,终究靠不住。当时我便说,难道人与人之间就不能互相助益么?你回我道,相类才能相生,人家要够你,也要够得着。我哼了一声道,这话好薄情,怕我这样的人就再也入不了某人的眼。你掩口一笑道,这就说错了,各人什么样子,原是天生带了来的,按自己的兴致活着便好,何管别人说什么。听罢,我认真看了一下你的脸,没好气的说,这般好模样生给你,也是可惜了。你问,待怎样?我答:像个夫子。你听了,便狠狠剜了我一眼。今年秋天,感觉比往年来得早,还没有怎样,蝉声不叫了,桂花也落干净了。窗外的那棵梧桐,倒是见天逐日的变黄,夜里听见叶子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就像有人栽了个跟头。想到你,更是觉得很久不见,你的眉眼,语气,鲜明又模糊,好像隔到另外的世界去了。直到现在,我究竟不大明白你,若说对我好,却总觉得淡淡的,热不起来,若说不好,便连我自己也不信。前两日,收到你寄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幅梅花,冷着一眼,便知是你画的。随寄还有一张小笺,上写:梦得君,近来可好,烦请为此画梦诗一首。须五言,切记。【更多详情见微信公众平台:hb-dmw】
作者:枫林主人喜欢世人的态度。精明,能干,什么事都想压人一头。更有嘴巧的人,厉害极了,本来不占理的事,被他们一说,竟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也隐隐知道,这里面有悖论在作怪,可我指它不出。这要怎样呢?我只好一边喜欢着,一边用双手撑开他们。近来多雨,烦心的事却少。正闲闲地坐着,便听见外面的孩子高声叫道,又下雨了,快跑。骤雨过后,到街上一看,天边的云朵,三层四层地飘着,一副自在无阻的样子。傍晚的阳光,金黄明亮地照到路口。路口的女子,单足站着,另一只脚抽出半托鞋,享受凉风的抚慰。她也抬脸看云,只是那下巴太尖,好像要把云彩射下来。大雨冲刷过的城市,干净,清新。道树满街,草木满园,碧绿的枝子上滴着水,像在喘息。新荷已出水,白鸟飞过西山。跑在路上看碧云寺,清楚得很。有时,会到水边坐坐。暗蓝的天空,可见星光明灭,湖水同以暗蓝示我,并以潋滟的碎照,呼应昏黄的华灯。风声在耳边响着,一直送到心里,誓要漾起对水人的心怀。可它不会知道,寂寞已如藤条,正悄然地爬向我的身体。想起故乡,会觉得自己已经背叛。想到某个人,会觉得良心难安。醋意勾起恨意,交织必至迷茫,待恨到尽头,却又扑到爱的怀抱,悔声迭迭道,不忍,不忍。呵,瞧瞧,越想证明的事,到了这会儿,就越是无证。说到底,谁的心里没有住过一只猛虎。不过是日子一长,便歇了心,慢慢养成怀里的猫猫狗狗。你可以慈悲地抚爱它的身体,可到了人心对照,谁又替你抚爱并不曾驯服的灵魂。如果终究不能免错,与其龟玉毁于椟中,勿宁虎兕]出于柙 。等到伪装的安静将人吞没,你才会明白:此生闹一闹,总是好的。【更多详情见微信公众平台hb-d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