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时间：2020年8月10日录音地点：杨乃言家录音人：杨乃言、熊曼谕演唱者：杨乃言杨乃言是一位在上海地铁里做清洁工作的苗族阿姨，是我的一位朋友熊曼谕的田野对象。和熊曼谕有交集，也是因为去年底，她希望能给她的田野工作进行一个年终总结，想请阿姨们唱歌，需要我提供一些小的帮助。那次活动曼谕放了一支平铺直叙又充满情谊的视频，那是她在田野初期与阿姨的交流。因为工作关系，今年我在浙江遇到几位在铝厂打工的苗族姐妹，当下想到了杨阿姨。那几位苗族姐妹不会唱歌（有些遗憾），可她们闲暇在宿舍时，常常在全民k歌上听其他苗族姐妹唱。她们讲，这是她们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候。曼谕讲，杨阿姨也会在全民K歌上唱，也会在微信上唱，唱了歌发给她。疫情期间，曼谕身在武汉，十分困顿。6月某日，她告诉我说，阿姨给她唱了一首歌，并且告诉她：小熊，想你得很。曼谕把歌发给我，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泪目。我说你应该写出来的，把你和你田野对象之间这种细微的，不可察觉的情感，写出来。于是有了此文：小熊，想你得很。杨乃言（左三）、熊曼谕（右一）在分享会上今天发来的这首歌，叫做《生小孩满月歌》，阿姨的女儿最近要生产了，阿姨因此唱了这首歌。微信上扔来一段歌词：我听到水流，知道你的小孩要出生了。你看村里的景色，竹子知道什么时候从地里生长出来，鱼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你的小孩到了时间自然就会出生。出来一个男孩，你对他好，到时候当官，我就高兴。我想来看你，可我没有钱拿礼金看你，我只有靠脚走路到你家，拿眼睛看你，我真对不起你的婆婆。我们都特别喜欢这段歌词，特别是最后那段，“我只有靠脚走路到你家，拿眼睛看你，我真对不起你的婆婆。”这段歌词充满了深深的直觉和身体性，它让杨阿姨悠长的转调，听起来那么失落和悲伤。杨阿姨常常在手机上唱歌可能因为研究的关系，小熊还是请人翻译了整段歌词，如下： HXAK JIB DAIB BAID HLAT小孩满月歌Hnangd jox eb diongl los,听到山冲溪水流，Hnangd mongx qab diangl nas,听说妹你有身孕，Ghaib zeb diangl bos wus,似如竹笋在根部，Zeb diangl ob pit liangs,嫩笋尖头两边冒，Jib jenl ob pit nas,笋头冒出两旁立，Eb hxed lal jit jes,时到暖水逆向流，Hxib hxed wil fangt mais,娃儿降生是吉时，Yangl liek nangl vut gens(k),定要好好养育娃，Nenx hlieb lol ait vas,待娃长大念书时，Mongl niangb wangx nangl dins,才智榜中官家院，Mongl hxub wangx nangl mos,金榜提名官帽戴，Bul lol laib lil dlas,朋友来的礼物厚，Lol dol bib dol bongs(k)送些背带及裸被，Dlol lol laib lil xens,阿妹礼品来得淡，Wil lol ob jil mais我拿两眼来观望，Ob jil lob lol des两脚走起来跟上，Xet niox hxib dol wus(k).敬请阿婆别介意。我和小熊讲，我对这段歌词爱不起来，虽然我晓得也许它本应是这样。但可能在田野中，听到太多的歌词翻译，因为歌者的汉语水平有限（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得到的翻译，常常口语化。就比如说，今天我们也讨论到我在茂县录到的这首情歌：两个相互想念的人距离远着呢想见也见不到肩膀有好长但还是搭不起一座桥来见你头发有好长但还是变不起流水来见你我想变成一只老鹰，飞到你面前我想变成一只獐子，奔到你面前在听打翻译的时候，我所感动的，是这首歌词，就好像是一位爱人在向另一位爱人娓娓道来。而这首《小孩满月歌》，则是阿姨充满爱意又遗憾的情愫，就好像流水一样，向着家里的方向流淌。我又转回看了曼谕的那个视频，平铺直叙中见真意。我想：也许唱歌和讲话，文学化和口语化的文本，得到的感动也是因人而异。当你仔细听视频里的阿姨说话，她们可真是把话说成了歌，把歌唱成了诗，把诗铺满了生命啊。又：阿姨的全民K歌账号叫做“杨家村一杨梅”，我猜是熊曼谕给取的。
录音时间：2020年6月30日凌晨录音地点：厦门白沙海滩录音器材：Zoom H6录音时长：8分07秒我年轻的时候，在嵊泗海边听杨福东说，他喜欢一个词叫“踏海”。我想象里，一个人如果能踏海而行，是极其浪漫的事情。后来有人给我形容夜海，说，夜海是极美的，因为你什么都看不到。我的记忆里隐约是在06年，我在厦门和青岛的海边各踏过一次夜海。听到有人称“夜海”时，想起了杨福东讲的“踏海”，觉得和海有关的词，各个都很伟大诗意。“踏夜海”则是双倍诗意。自关于夜海的伟大诗意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一直想再踏夜海。厦大门口的白沙海滩，半夜12点，人已经很少。有两位少年站在做成礁石状的排污管上，畅谈人生；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避开白天的太阳，在半夜晒月亮，踏夜海，挖沙子；还有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河南大妈在无人的沙滩上，卖玫瑰。白沙海滩的夜海，不是完全暗的，就在对面，有一些灯火，也许是码头在工作。和着月亮娘娘光，夜海斑驳，显示出光怪陆离的一面。我爱夜海，如若没有月亮娘娘的照耀，仅仅一片乌黑的话，大海拍打沙滩的声音，就好像回到母体。“回到母体”，这大概是很多人热爱大海的原因。据说，厦门对面台湾的海，没有边际，可以看到海天一线，地球是圆的。这种望不到边的状态，叫做“决眦”。杜甫写“决眦入归鸟”，讲的是穷目泰山的美景。遥望太平洋的“决眦”，则真正是看到眼睛爆裂也看不到边际的伟大。回酒店的路上，月亮娘娘躲进了一朵像阿拉丁神灯的云里。又据讲，月亮娘娘是不能用手指着的，否则要被割去耳朵。我想了想，耳朵是万万不能割的，我还得留着它们听海的。
录音时间：2020年7月21日录音地点：理县蒲溪乡休溪村录音时长：6分21秒录音：Kyle录音器材：Zaxcom Maxx / C414时间回转一年，在理县蒲溪乡休溪村，王福山老释比还和老伴一起生活在地震前的老寨子里。年轻人都说，现在没人住在老寨子了，只有他们俩。我们去采访王爷爷，都要从新寨子下到寨门，再穿过长长的一段长满蒲公英和其他野草的田间小路。去王大爷家的小径村里的年轻人小徐昨天微信上发来讲，王爷爷走了。有些遗憾的是，去年底还想着去理县找王大爷喝酒的，但每每想到开车的那些距离，一犹豫，就作罢了。第二次去的时候，我看到王大爷把南京大学某个团队给他拍的抽烟的照片，挂在家里院子最显眼的位置。还特意跟他讲，王大爷，我给你放一张照片，你一定要把我的照片挂在这里，替代掉那张照片哦。因为我把你拍得更帅。摄影：Dan7王大爷满口答应。后来照片挂上了，他当然也没舍得把那张抽烟的拿下来。就一起并排挂着了。所以现在他家的院子里挂着三张他的照片，可惜人已经不在了。摄影：Dan7今天的录音，是19年7月在他家采访时录的释比念经。王大爷讲，这是他们最最老的老师傅教给的，人生病的时候，就要到各个地方去请菩萨，帮忙一起治病。理县的人吧，就从薛城开始请；如果远一点的，可能要从成都请菩萨；再远一点的，大概就要从北京去请菩萨来了。那天唱完后，王大爷把我灌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昨天得知王大爷走的消息后，我默默找到了这段录音，听了一会。不知道王大爷走之前有没有给自己唱这段经？我总是想，做释比是特别累的工作，他们要跑那么老远的地方，请到那么多菩萨，帮凡人那么多忙。他们的菩萨缘和人缘一定都很好。现在这段经文，终于跟着他穿越生死，他也终于可以带着它跋山涉水去所有唱过的那些地方看一看了。就这样，又一位老释比走了。“最最老的老师父”们，还没来得及把羌人的故事和文化全部讲完。一声叹息。
录音时间：2020年6月11日晚录音地点：海底捞上海七莘路店录音设备：Zoom H6录音时长：7分50秒（编辑后）我经常一个人吃火锅，家附近开了一家海底捞，不用排队，于是去吃。那天海底捞是给我对门安排了一只娃娃的，就像网上传说的那样。我没觉得很吃惊，但还是赶紧拍下了这一惊悚场面。因为一个人吃饭，没有人可以说话，也不能和对门的大脑袋娃娃讲话，因此我很放心地录音。这次目的是录下海底捞的过度服务。本图记录了在55分钟内海底捞服务员小李为我服务及说话的频次。基本上，波峰明显的地方，就是服务员小李与我互动的时候。我大概数了一下，大概有20次，平均2.75分钟一次。我将55分钟的录音编辑到7分多钟，吃饭的部分都略过，留了一些我觉得好玩的。说实话，这个频率还是有点过了……虽然他送了我免费的小食、免费的眼镜布还有免费的袜子！送我袜子的逻辑，我大概理了一下：我一个人来吃火锅，他推测应该是一个人来出差的，因此他送我这双袜子，祝我“步步高升”。说“步步高升”的时候，他的语气也“步步高升”起来。在录音里，可以很明显感受到这些套路（3分钟左右）。也有温情的一面，当我问他，坐在我对面的娃娃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虽然答不出个所以然，但问我，是不是有孩子了？可惜我好像就是那个搅局者，我说，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半个也没有。如果有的话，他大概会送我一个娃娃。（5分50秒左右）。我挺喜欢小李的，小李指着我的录音机，问我，哥，咱这个是什么？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他……似乎也不好意思说这个是个录音机，我把我们的对话都录下来了。最后结账，小李把我送到门口。门口坐着很多“丸子头”。我心想这一切友善的服务背后，都是工业化的“温情”。略略有些失望——假意的温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一头冲进了闷热又潮湿的现实中。我
录音时间：2020年6月5日录音地点：上海万科城市花园联华超市门口录音时长：2分11秒录音器材：Zoom H6最近社交比较频繁，到处喝酒。总是随身带着录音机，征询朋友意见后，录下我们吃饭的对话和声音。虽然我总是不太说话，但我就是一个活体录音机。好几次了，我把剪好的音频给他们听，再次询问他们是否能放上公众号的时候，他们都会犹豫。好像喝酒的时候说的话都太浅薄了，但是大家又都希望自己显得深刻一些。可我多想做一个栏目叫《酒局》啊，就放大家的浅薄之言。因为没法放那些我认为有意思的对话，所以我想，还是大自然的声音比较保险一些。趁着上海下大雨，在去喝酒等车的路上，录了这段大雨落在雨伞上的声音。不知道是设备的原因还是为什么？在耳机里听到的声音并没有实际的好听。但事实上它成为了一种更为单薄的白噪音，听上去就像电视机上的雪花。好像一个人在大雨中撑伞，大概有一种类似电视节目播放完全，一切暂停的空洞感。在这段录音里面，除了不合时宜的飞机降落声，这种空洞感特别特别强烈。今晚我还是会尝试录一些酒局里的人声，好像这是挺迷人的一件事。但我也许会避免人们的日常对话，因为回头听的时候，又常常尴尬（但这也挺迷人的）。也许录一个诗人酒后念诗是个不错的选择，希望他能念一个和大雨有关的诗。
录音时间：2020年6月2日上午11点录音地点：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正门录音时长：4分39秒录音器材：Zoom H6今天分享的是失败的声音景观，且称其为噪音吧。在京出差，下午的飞机，上午约朋友在奥森公园门口坐一会，吃一个酸奶。朋友说，这里是京城的中轴线，旁边耸立着一幢瞭望塔，在这里，如果天气好的话，能看到天安门。这段录音就是在奥森公园门口录的。其场景大概是，三两位保安，站在门口，稀稀拉拉的游客，一个手持喇叭，挂在一块大牌子上，毫无感情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在疫情期间，需要提前一天在某个小程序上登记才能在第二天凭码入园。我录下这段录音，纠结了半天是否要放到公众号上。因为它太无聊了，把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我在思考，这段“车轱辘”录音，作为特殊时期的“声音景观”是否合理？在我们国家最引以为豪的超级都市中，又带着奥林匹克字眼的超级城市绿地（朋友说跑一圈10km），为何我们不能学会为其创造一些符合其身份的“声音景观”？缺预算吗？甚至觉得，这些门口的保安是最可怜的。因为他们才是那些在一天的工作中都要与此段录音共处时间最长的人。他们能忍吗？我们国家的人们，对声音的审美其实一直是在线的。有很多描写声音景观的诗句都是非常优美浪漫的（多描写鸟叫）。“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在这段录音中，明明我们可以听到一些鸟叫的，但却被淹没在一段无谓的人声噪音中。我不太懂，既然需要提前预约，为何不努力通过其他渠道传播这个信息，而仅仅在公园门口放一个大喇叭，车轱辘般地放着？难道他们也没想过，如果大家不知道这个信息，岂不是白跑一次？退一万步讲，喇叭所挂着的那个牌子，不就是告知大家这个信息的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制造噪音呢？无论从任何角度，这段声音都好像这个城市中轴线上难以剥离的一块牛皮癣，这个城市有那么多值得玩味和聆听的地方，而这里确是一个败笔。也许有人觉得不痛不痒，但于我来讲，则此噪音被放大了一百万倍，深深了刻画了一个呆滞、无聊、毫无人情味的皇城。
录音时间：2016年7月11日录音地点：青海省玉树嘉那玛尼石堆旁转经筒录音器材：Zoom H6录音时长：4分05秒嘉那玛尼石堆，据称是世界上最大的玛尼石堆。07年第一次去的时候，这里是完全野生的状态。我其实很难想象人们如何量化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但反正吉尼斯世界纪录是这么说的，姑且就相信着。况且，07年我还那么小，又带着第一次去藏区的兴奋，什么都是对的。12年再去，是地震之后。玉树结古镇无疑是遭到破坏非常严重的地区。嘉那玛尼石堆也没有能够幸免。白塔裂了，石堆都散落在各处，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破碎的。但我好像也在此找到了“世界最大”的答案。老乡们自发地在玛尼石堆边排成行，接力着将一块块玛尼石堆上原来的石堆上。数不清楚有多少人，大概就是：反正它已经是世界第一了，但人群还是能把这个世界第一给围起来的那种多。我和俏俏，彼时大概都是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景的。除了感叹人类的伟大之外，也许更多的是对宗教的感召充满了敬意。2012年的我，对于人类和宗教、自然的感情，并没有很深的理解，唯看到一人一石往前递进，无休无止的场景，我将之称作“虔诚”。中间或又来过玉树，直到2016年夏天。因为地震的原因，玉树结古镇得到了良好的建设，造起了带氧气和电梯的五星级酒店，阿尼琼英卓玛就在那几天，要去开演唱会——要知道2012年那年夏天，我和俏俏是住在赛马场的赈灾帐篷里，就着通天河引过来的河水刷牙，上着旱厕过活的。嘉那玛尼石堆，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旅游景点。这段录音是我在玛尼石堆转完一圈后，于边上的转经筒边录的。这巨型的转经筒，我很爱在其中录音，在八廓街、在色达、在玉树。当我加入老乡们进行转经活动的时候，他们会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一个身位，好让我自如地参与他们。他们会默默念经，会念念有词，会默不作声，转经筒转完一圈后，顶上的铃声会敲响——啊，人类啊，又一圈！你的人生又完成了一次迅速的佛教洗礼。我并不喜爱玛尼石堆四周新开的那些商店，特别是那家永远放着“九块九，九块九，最低九块九”的跳蚤商店。我的内心：你凭什么呢？将这么呱噪的声音掺合到我本该完全沉浸的神圣空间？对于新玉树的好印象就此破灭。“最低九块九”，就好像将2012年那些排队递石头的老乡们用九块九毛钱出卖了。但是要知道，在2012年的那个夏天，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玛尼石堆”边，你只能听到人们深深的呼吸声和石头敲击的声音，再没别的其他声音了。“最低九块九”，真的不配世界上最大的玛尼石堆好吧？2016年后的嘉那玛尼石堆，还是殊圣的、壮观的、世界第一的、弹眼落睛的、wow的。但我一张照片都不要拍了。
录音时间：2020年5月26日下午4点录音地点：9号线桂林路站录音器材：Zoom H6最近在我的NAS里发现了一张图片，是2006年俞冰夏在《Shanghai Daily》工作的时候，做的一个小栏目。发现这好像是我最早对“声音景观”的描述和意识。这个豆腐干栏目的标题叫做《你最喜欢的上海之声？》她问身边的一些朋友搜集了自己的最喜爱的上海之声。特吕弗讲，他最喜欢听《滑稽王小毛》，是从小一直听到大的，喜欢一边吃着妈妈烧的菜一边听。查理谭讲，他最喜欢的是自己的乐队21G的音乐，他讲，接下去两个月，他们将有两场演出，希望能成为城里最好的后摇乐队。14年后的今天，没想到查老师还在做21G，而且真的成为城里最好的后摇乐队了。苏小皮讲，她最喜欢仲夏梧桐树间的风声。因为带来夏日的清凉，并且代表了这个城市的资产阶级情调。我比较矫情，我讲，我喜欢地铁关门前的“滴滴”声，这好像变成了城市脉搏的跳动声。同时他也好像是这个城市的社交生活，时时提醒着你，一部地铁要开走了，另一部地铁正在路上。就好像你在这个城里对这一个人说你好，然后可能会再见。俞冰夏、特吕弗、查理谭、苏小皮、我，都是这个城市一个奇怪的摇滚论坛里的网友。至今我们都生活在彼此的微信里。细细想来，这个城市以及那个论坛几乎塑造了我们2000年之后的整个社交体系。在我还在坐地铁的日子里，我们这些网友有时候会在地铁里遇到，彼此问好，然后再见。后来就很困难了，只能成为朋友圈点赞之交。我并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讲，他们最爱的上海的声音，有没有变化？特吕弗都有一个会打鼓的儿子了，他儿子会不会听《滑稽王小毛》？苏小皮开始热衷于各种酒类，她还会不会去市中心吹夏天梧桐树间的微风？查老师则应该继续热爱21G的音乐。现在，我热衷于各种声音。但最喜欢的上海的声音，还是这声地铁关门前的“滴滴”声。人们在这个城市的血脉间游走，穿梭——每天擦肩而过。今天我在录音时，一位小伙子在地铁门口拥抱着姑娘道别，地铁门关上，转身往对面方向走去。目睹此一幕时，我的airpods放着门德尔松的Lied ohne Worte Op.109，和着地铁门关起的那滴滴声，泪流满面。这个城市原来还是那么鲜活。生命里很多人擦肩而过，但那些朋友，你一定会在地铁里面再次和他/她遇到，相互说声“你好”，然后期待再次相遇。希望大家都有自己最爱的城市的声音，那些声音一定对你们都是特别的。
录音时间：2019年7月25日录音地点：松潘小姓乡埃溪村演唱：见车牙、让卡油珠、牙金木、达洛、隆措、如梅录音：Kyle录音设备：Zaxcom Maxx / AKG C414歌词口译：尔玛甲姆《酒歌》大意一年有365天今天是最好的日子我们相遇在这里天地有多大人有大小男人还是女人大家坐在这里都是一样的平等的大小因为今天是最好的日子《感谢歌》大意今天相聚在这里感谢你们唱的好听的酒歌还有这些尊贵的客人让我们一起砸一口酒好像不管在哪里录音，酒歌总是最丰富的。这首歌录于松潘小姓埃溪村，整个录音其实分了两首歌：一首是男人们唱的酒歌，第二首歌其实是女人们跟着酒歌唱的感谢歌。只是非常可惜，录的时候并没有喝酒。我在埃溪村是喝了酒的。那天村里的男人们骑着摩托去山上敬神祭山，女人们则都拿着酒和饮料，等在村口男人们回来的必经之路。祭山完毕，男人们一排长龙驶回，女人们挨个地敬酒，而男人们则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也是男人，奶奶孃孃们自然也不能放过我，上午10点刚过，一杯一杯烧酒下肚，喝得山神都不认得了，是为舒适。迎接男人回来的女人们再一次喝醉，是在理县休溪村的王福山老释比家里。他总爱让婆婆去抓一大把花生米给你，然后自个儿去拿酒，看准了来了几个人，给你们一人一个小口杯，满上。我喝酒快，也不知道是几度的酒，一口一杯，给王大爷逗得很开心，心想这个男娃娃好乖，陪我喝酒。因此说起故事来也就生动一些。那天王大爷一首酒歌都没唱，可却把我喝醉了。永远准备开酒的王大爷我不抽烟，在田野中，唯有靠大口喝酒赢得采访对象的喜爱。喝酒的时候，我经常想象酒精将我与喝酒的对象相互连接，总有千般美妙，仅我们知道。就好像松潘的酒歌里唱的，人的年纪有大小，可在一起喝上了酒，辈分、身份、局内、局外人，就都模糊了起来，好像就“平等”了。又，最近因为这个公众号，交了一个酿酒的朋友。并用歌交换了两瓶庐山脚下的糯米酒。后来又发现，这个酿酒的朋友，好像还挺有名气。好在因“歌”和“酒”相识，大约也模糊了“大V”和普通人的界限，沟通自然流畅。今天写酒歌，脑子里回想起在黔东南小黄侗寨喝醉、在贵阳喝醉、在呼市喝醉、在泉州喝醉、在成都喝醉……哪一次不是在歌声和推杯换盏中完成了酒和感情的交换呢？而似乎每一个民族，在酒歌里都会表达特别美好与正向的情感——在好日子里与对的人（尊贵的客人）喝酒。因此，我在想，好像饮酒的仪式，都应当是快乐的。唯独饮不可取——总不能自己与自己唱歌吧？最近一个人喝得太多了，此文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喝酒是为了分享与交换，并非为了过酒瘾。以后就不要自己一个人喝了吧，并且少喝些，让酒精的千般美妙稍微放大得久一点，老徐。
录音时间：2019年7月24日录音地点：茂县九顶山大酒店歌曲：《游戏歌》（茂县羌族）歌者：董云周、尤珍初、尤英姐、尤英惠录音：Kyle录音设备：Zaxcom Maxx / AKG C414今天是一首简短欢乐的歌。因整个2019年在四川羌寨的田野，源于陈一丹基金会希望制作一本基于羌族歌曲的音乐启蒙教材，针对的是北川地区的孩子，意在探索一种新的，传统音乐的传播和学习方式。所以，在工作中我总会问录音对象，是否有特别适合孩子唱的歌？印象中，这种尝试特别困难。多数时候，传承人、或者采访对象，会掌握一种“套路”，面对“城里来的人”，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说哪些话，是对方语境里的；而哪些歌又是大家都要听的？于是不得不与他们周旋。可惜自己田野经验还是不够丰富，往往将就采访对象的思路——最终录到的情歌、山歌、劳动歌、酒歌居多。这天在茂县，也许是我也比较坚持，而董大哥、尤大姐们的情绪经过一天在“茂县羌城”的歌唱工作后，又特别无聊，当我提出请他们唱一个小时候玩游戏的歌曲时，立马得到了回应。（我想也许也因为这天他们人比较多，有男有女，互相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应是比较熟悉的玩伴。）于是有了这首《游戏歌》的录音。这个游戏，相当于我们的“击鼓传花”，在“传花”的时候唱歌，歌声停下，拿到“花”的人，即输了。此时，他们会唱另一段旋律，意思是要把你这个输了的人抬出队伍去。录音也不长。但是从录音里你可以听到，几位大姐们的笑声，简直掀翻屋顶。据说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再想到我的童年，好像也没有参与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群体游戏里去，连玩伴都几乎没有，略略有些伤心——好在总比现在那些依靠iPad长大的孩子们要好一些——这么说起来，真应该让这些孩子们在一起唱唱歌，享受音乐的乐趣。或者就是放任的野趣也好。这几天在听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常常被大姐们的笑声所感动，在田野里不经常听到这么爽朗的笑声。我想，大概率，各位也能被她们感染到，并且过一个轻松爽朗的周末。周末愉快呀：）周末愉快呀：）
录音时间：2019年7月25日录音地点：松潘小姓乡埃溪村演奏：达洛、隆措、如梅录音：Kyle设备：Zaxcom Maxx / AKG C414最近忙，更新少了，各位抱歉。这段录音一共有三段口弦曲子的演奏。他们按照顺序依次是《画眉》、《婆媳吵架》、《老鹰》。达洛大姐说，女人们上山坡做活路休息的时候，就会拿出口弦来玩耍一番。因此我很容易想象，在埃溪村，我总录到这几首曲子：《画眉》、《老鹰》一定是在山坡上遇到的禽类，或是模仿他们的声音，或是模拟出他们的飞翔；而《婆媳吵架》则是女人们在做活路休息片刻的互相吐槽——但她们又不讲婆媳之间具体吵了什么，只是用口弦弹了出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仔细听一下，每段口弦弹的，是不是和它们的题目一样，有那么点意思？羌人的口弦，基本是用竹子做的，也不是用手拨动簧片引起口腔共振发声，而是用一根棉线拉动簧片一端引起共振。相信很多学者应该在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口弦，我第一次见是在理县的休溪村，还是觉得奇特。后来录得最多的，倒是在松潘的埃溪村。只是个人的感觉，松潘地方上，弹口弦的奶奶们更多一些。青片似乎就没见到了。做口弦的竹子，也有讲究。宽不过3厘米，长不过10厘米，生长在山阳面，接受日照多，以8、9、10月的竹子为佳。刚开春的竹子不好用，因为水气多，湿润，声音不大。而长在山阳面的，夏秋之交的竹子，则硬一些，声音则响。讲究的话，当年的竹子需要阴干一年后再使用。我想，也许是因为用棉线拉的关系，声音较之用手弹拨的共振更小，声音更不容易发出来。口弦好像更多的是女人的乐器，没怎么见过男人把玩，加上口弦声音那么小，我总觉得，口弦就是羌族女人在做活路闲时，拿来说悄悄话的乐器。它不比山歌嘹亮、不比萨朗舞欢腾，就是三两小姐妹之间轻声细语的倾诉。讲悄悄话，有什么比用口弦更委婉，更举重若轻的方式呢？忽而想到每个羌寨都会有的“毒药猫”传说。这些被污名化的女性，如若心中苦闷，大概也是会上到山坡上，掏出一个口弦，轻轻弹出一个“毒药猫”的心酸吧？口弦是适合独处的乐器，如果你也有一些孤独，那也许可以尝试买一个口弦，自己和自己说说悄悄话。
录音时间：漩口中学遗址：2017年7月31日指路经：2019年7月22日录音地点：漩口中学遗址及理县休溪村羊皮鼓演奏：孟子成录音：Kyle录音设备：Zoom F6 / Zaxcom Maxx2008年5月12日，我在上海的企业天地与客户开会，大楼忽然晃动，旋即跑下楼逃命。随后就有新闻出来说四川地震了，特别大。给四川关心的朋友打电话，对方已经泣不成声。无法想象当时四川人经历了什么。后来一直有机会去四川。2017年，因为世界音乐季的雪佛兰项目，从青海经马尔康回成都。路上，我执意要去一次映秀，录一下震中的声音。当时没有想过这段录音会有什么用，但总是直觉会有用。又一年陪父亲去参观震中的博物馆，博物馆内有展示地震时候的画面。我经常在想，大地震动的那一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响呢？应当是你我都无法承受的声音。如今在漩口中学遗址，听不到大地震动的声音了。在一片废墟里，杂草丛生，偶尔有好看的小花，有鸟叫，有肃穆的祭奠者，也有喧哗的过客。活着的人，来了又走，走了也会再来，留下了一些喧闹的脚步声，又消失。但是还有很多人，就一直待在那片废墟中，走不了了。漩口中学遗址再后来在四川做羌族的项目。映秀是成都去理县的必经之路。几乎能背出来从成都到映秀的所经之处：蓉昌高速出了紫坪铺隧道，过了岷江上的庙子坪大桥，就到了山阳面，然后进入龙洞子隧道，再过龙溪隧道，就到了映秀——再往下就是绵虒了。每每经过映秀，总会一声叹息。刘桂腾老师说：“映秀段每次都是浓雾笼罩”。理县也是重灾区，休溪村因为地震，整个村子都搬到了新的山头，离原来的老村子不远。休溪村的释比孟子成，给我们录了一段羊皮鼓。其中有一段是《指路经》，据说客死他乡的人，跟着指路经的指引，其灵魂就能回到故乡。孟子成与孙子我把在漩口中学遗址录的环境音及孟大爷的《指路经》剪在了一起。十二年了，即使浓雾再大，希望这段《指路经》的鼓点能为各位带路，冲破浓雾，回家。合十。
录音时间：2020年5月10日录音地点：虹桥机场T2航站楼/MU5411航班录音器材：Zoom H6录音时长：12分31秒（编辑后）如果有很多朋友今年至今还未飞行过，那么这段录音应该值得听到最后。2020年第一次飞行是1月13日去宁夏。那是第一次去宁夏，宁夏是美的，是安静而孤傲的、不可一世的美。请见：午后黄河的诗意 - 录于2017年5月19日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你和我都一起经历了。“后”疫情时代的第一次飞行，目的地成都。想起去年每月在四川吃喝听歌的日子，一晃最近一次去已是半年之前。我需要离开上海透一口气，这半年太让人抑郁了，每一刻。虹桥已经比上一次来热闹了不少。恢复往日热闹的70%。办登机牌，如果你去特定的地区，依旧要扫码；过安检时，需要把你的口罩脱下，从耳朵开始，让安检仔细地看一看，你的口罩下面，到底藏了什么？今天特别想去休息室吃东航那碗面，人总是很奇怪的，从来不喜欢休息室，人多且杂，又带着一种金银卡蹭便宜薅羊毛的优越感。可今天还是特别想去吃碗面，这种感觉也许比较像，去看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朋友。休息室依旧人山人海，匆匆吃了面登机。今天的飞机是东航的B-6635迪士尼涂装，可爱登机口的每位，都会被问，过去14天是否去过境外或武汉。在我前面的那位大哥，是湖北籍的，被要求留下电话号码。虽然理解，但如果我是湖北籍人士，应当还会觉得有些尴尬。登机，空姐特地来关照：以往有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包括午餐。还好我吃了那碗面，心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一丝得意。隔壁的大哥一直在抖着双腿看抖音，这种抖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飞机。包括且不限于横抖、竖抖、双腿抖、交错抖、机关枪抖、缓慢抖。我想，这些也许都是“抖音”的状态吧。今天听起来，抖音虽然不那么烦了（甚至还有些生活气息），但抖腿，还是略略无法忍受。插个题外话，“抖音”到底是名词、还是动词、或是形容词？在录音的后段，我剪了很多机上广播进去，无非是疫情期间，各种不便请理解，如果有什么症状，请立即上报——我其实很怀疑，怎么会有人报呢？飞机上的声音还有很多，昨天和Yifan交流的时候，伊讲，伊想听飞机的声音，“本来是那么地烦它！”每次空姐接到机上电话都会响起很轻的、闷闷的、叮的一声。然后会模糊地回答：“舱门已关闭”。我则最喜欢起飞前“叮”的那一声，终于又可以离开地面了（可是今天似乎没录到）。在机场的时候，我曾一度觉得，这一切伤心难过的际遇，可能要过去了。人已经开始熙熙攘攘地流动、喧哗、奔跑、争吵、送别、抖腿。可是往后的这些广播、提醒、询问，善意的或是职业的，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什么都没过去，只是你在做梦罢了。啊呀，你的口罩下面，究竟藏了什么呀？是开心的脸，还是难过的脸，还是做梦的脸？
第一段录音时间：2019年7月27日录音地点：北川青片乡西窝羌寨歌唱者：李飞录音：Kyle录音器材：Zaxxcomm Maxx / AKG C414第二段录音时间：2019年6月19日录音地点：北川青片乡西窝羌寨歌唱者：梁元斌、王安莲录音：我录音器材：Zoom H6 / AKG C414离开松潘后，往青片去。目的是去西窝羌寨。青片在地理上靠近绵阳，但其实从松潘开到坝底，再拐头往北，还是要开很久。好在一路上，沟里的景色极美，是室外桃园的样子。西窝在青片沟非常深的地界。越过一座吊桥，进寨。王安莲大姐和她老公梁大哥开了一个民宿，王大姐为了我们特意请了假回来，替我们张罗。此地的歌，和此地的风貌一样，与阿坝地区的歌也非常不同。今天放的两首，都是青片地区的《采茶歌》。录制时间不同，唱的人也不同，歌词也不尽相同。我是最近才知道，原来中国各地都是有《采茶歌》的，而且基本都是根据“十二月”的顺序来唱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此地出茶叶，有《采茶歌》自然也不奇怪。只不过，唱的是汉语，还加上了“打岔”，一种类似于Rap的说唱形式，又像一种文字游戏。两个版本中，王安莲、梁元斌夫妇的版本，是完整的，但是我实在听不起他们唱的四川话。李飞的版本，唱了两个月，歌词比较健康，他一个人又唱歌又打岔，下面，放几段歌词的节选。《采茶歌》正月那个采呀茶是新呀年啰喂妹妹那个双哟双嘛点茶园啰喂点下你那茶哦园十二哟亩哦喂当官写哟下嘛两吊钱哟喂（打岔开始）嘚儿嘚儿，坐下坐下真坐下，听我花子来打岔：这个岔就不算啥，丢到来年心中做针做字吧。花子本姓叶，啥子叶？青杠叶。啥子青？椒青。啥子椒？花椒。啥子花？菊花。啥子菊？金铁菊。啥子金？黄金。啥子黄？谷子黄。啥子谷？酒谷。啥子酒？甜酒。啥子甜？甘甜。啥子干？口干。啥子口？马口。啥子马？黑马。啥子黑？眼睛黑。啥子眼？眨巴眼。啥子扎？针扎。啥子针？海底针。啥子鞋（hai）？草鞋（hai）。啥子草？席草。啥子席？响席。啥子响？锣响。啥子锣？吊锣。啥子吊?成文庙。啥子沉？肚儿沉。啥子肚？麻烦肚。啥子麻？推个麻。啥子推？推倒鼻子巴灰灰。李飞唱歌时开始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想道，去访问一个“羌寨”，结果听到了“汉歌”。多少也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这些歌，和我在理县、茂县听到的都太不一样了，顿时感觉，从松潘一路开车赶到此地，除了山青水美，好像也不值得那么一来？第二天才醒悟过来，这歌和歌、语言和语言中的区别，不正是其有趣之处么？而羌族，不正是这样一个夹在“汉藏之间”，处于华夏“边缘地带”的民族么？更有幸的是，前一天才从松潘这样一个羌藏混居的地界，来到了西窝这个几乎完全汉化的村寨，又再次将“汉藏之间”的暗喻得淋漓尽致——有一种晕眩感，甚至有一种这是两种文化、两种族群的认知。第二天才醒悟过来，这歌和歌、语言和语言中的区别，不正是其有趣之处么？而羌族，不正是这样一个夹在“汉-藏之间”，处于华夏“边缘地带”的民族么？更有幸的是，前一天才从松潘这样一个羌藏混居的地界，来到了西窝这个几乎完全汉化的村寨，又再次将“汉-藏之间”的暗喻得淋漓尽致——有一种晕眩感，甚至有一种这是两种文化、两种族群的认知。中午，梁大哥招呼我们喝酒。梁大哥说，茶叶生意没有养猪来得好。他养了野猪和家猪混种的猪，做腊肉、炒菜都是很好吃的。寨里还有大片的玉米地，他们酿玉米酒，容易上头。喝酒上头的时候，我就会让梁大哥多唱一点。这时候，梁大哥会说，你们这些汉人娃娃，就知道来偷我们的歌。我说，对啊，我也是来“采茶”嘛。我心下想，采的是“羌茶”，也是“汉茶”。
哈依哈拉（高兴的歌）下雨天晴云做主洪水塌方海做主第一次认识索机妹大姐是在石椅子羌寨，彼时她在石椅子做服务员兼歌手。《哈依哈拉》这首歌，我跟着索大姐从石椅子到松潘，听她唱了好多遍。她说，这是高兴的歌，高兴的时候才唱。是去山上放牛放羊的时候会唱的歌。我后来仔细问了她好多次，关于歌词的意思，她都给我解释成这两句。我经常怀疑自己的四川话不太好，所以没听懂。因为歌词的大意，和“高兴”似乎没啥太大的关系。可我总喜欢它的旋律。索大姐说，在山上很高兴的时候，就想“高高地唱”，在屋里的时候，就安静地唱。我其实是更喜欢安静唱的版本。可索大姐说，她喜欢大声地唱。我难以取舍，因此一起放了上来。忽然想起，前几日写羌人唱歌，“收敛及隐忍”，今天要贻笑大方了。可是你再仔细听听同一首歌的这两个版本，真的太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哈依哈拉”，他也总有收敛及隐忍的那一面的。索大姐和尚大姐地震之后，北川地区缓慢地形成了一种“文旅”生态。一位跨地产/旅游/文化行业的老板，组建了一个歌舞团。将他所能找到的羌族歌手，都招入他的麾下。然后他再将这些歌手，分配到他的各种羌寨中去。石椅子就是其中的一个。老板为其麾下的歌手们，申请“非遗”传承人的称号，以便在今后的经营中，得到更好的议价能力。且不提这种简单粗暴的经营方式，是否能带来好的结果。但于我来说，也有了一些有趣的体验：石椅子认识的，有索机妹大姐、王安莲大姐以及尚么她大姐。索大姐、尚大姐，都从松潘地方上来，王安莲大姐则是北川青片地区远近闻名的好嗓子。前几天介绍过，羌人，村和村之间，唱的歌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来自不同地区的羌族。王安莲大姐所在的青片地区，几乎已是不说羌话了，他们的山歌，多以北川本地方言为主（川话）；而松潘地区则流行多声部唱法，其羌话，也与其他地方羌话不尽相同。如果放在地震前，这几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好歌手，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见面，成为好姐妹。但是地震后的经济发展，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她们在石椅子相识并成为朋友。王大姐教松潘的两位大姐唱北川地方的歌，松潘的两位大姐则会教王大姐唱松潘那边的多声部，而且还是用那边的话。因为一路上都在看《羌在汉藏之间》，对于村与村，地方与地方之间的“鄙视链”有着很深的印象。认识了索大姐她们之后，好像又觉得有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细心的你一定发现，这两首歌中，王安莲大姐并没有唱起松潘地区的“哈依哈拉”，我猜也许是她总还是擅长北川的山歌吧？不过在石椅子的这段打工经历，也确确实实让不同地区的民歌手在一起每天交流自己地方的歌（甚至是沙朗舞），虽然生活艰辛，但喜爱音乐的人在一起，总能寻找到很多乐趣。今天索大姐告诉我，她回去松潘了，不出来了。该是可以去山上劳动时候，大声地唱一个高兴歌了。
录音时间：2019年7月28日录音地点：理县休溪村歌唱者：余六斤录音时长：12分59秒（编辑后）录音器材：Zaxcomm maxx / C414 *2录音：Kyle《洪水朝天歌》是羌人很重要的歌，其中的歌词也是非常重要的文本。但是去年这一圈跑下来，只遇到一位奶奶会唱。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也许因为休溪村在山上很远的地方，因此这里的宝藏爷爷奶奶特别多。王福山老释比自然是其中一位，余六斤则是意外的宝藏奶奶。说是意外，只是因为某次喝酒时，余奶奶的孙子要求我必须录一下他奶奶，说他奶奶才唱得好。虽有些不快，但第二天离开休溪前依旧去录了。立马发现奶奶是座羌歌宝藏。约了“二天”再来见她，就匆匆走了。再一次见，月余后，在休溪上面放羊的草场，奶奶在放羊子。奶奶说，那就唱一个什么呢？我们说，还是唱洪水朝天歌吧。余六斤奶奶，Dan7摄洪水朝天的故事，大约说的是，在很早的时候，有一只猴子顺着很高的马桑树爬到了天上。它在天上不安分，东翻西倒，天神说：你不能动金盆，否则金盆的水会把地上所有的生灵淹死。但猴子当然是不听话的，金盆打翻，大地到处洪水朝天，浮尸一片。有一对姐弟慌乱中，钻进了一个黄色的桶里，随着波浪漂流。再后来，两姐弟在梦里受神的启示，搭配成家人，繁衍了人类。灾难的源头，都是天的惩戒。生活在四川盆地的断裂带上，又靠着大河，在现在看来，洪灾、地震似乎是很难避免的。可偏偏人类总是很顽强，因此产生了英雄。在去休溪的路上，总能看到绵虒休息站旁边的大禹陵，修得尽善尽美。据说，大禹是羌人。这个时代，我曾经认为人类不需要英雄了，即使洪水依旧经常回来，地震也让人感到悲怆，但英雄总是很快被遗忘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直到2020年初。故事还是一样的故事，猴子不听话，上天惩戒你。又想到这两天的前浪后浪，真是无聊透顶。前浪也好，后浪也罢，最后不过都是洪水朝天中的小水花。我们一直都在历史的大波浪里稳定运行着。
录音时间：2019年7月24日录音地点：茂县县城九顶山大饭店录音时长：1分55秒歌唱者：董云周、尤登良、尤珍初、尤英姐、尤英惠歌名：呀啦嘞（爱情歌）茂县牛尾巴村民歌录音：Kyle录音设备：Zaxcomm maxx / AKG C414 * 22019年我因为陈一丹基金会和腾讯音乐之“乐圃音乐空间”的关系，在川北羌族人聚居的地区前后走了大半年。这段录音是参与该项目时，在茂县县城录的。羌人的歌，无法一言以蔽之。松潘、茂县的歌是一种风味；北川青片的歌则和松潘、茂县的歌完全搭不上边；再就是理县的羌族，唱出来的歌，又是另外一种调调。就算是松潘、茂县的多声部羌歌，越往北走，味道越不一样。每个村子的风格也存在比较明显的差异。牛尾巴村，其实位于茂县县城和松潘之间。他们说，牛尾巴村的多声部，还能保留较好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牛尾巴整个村落是在地震之后才搬迁到现今的地址，就在公路边（岷江边上），之前都在山上。松潘的小姓、大姓乡也大致如此。因为地理上的优势，牛尾巴会唱歌的村民，多在茂县的“羌城”表演打工。所谓羌城，就是一个特别大型的文旅项目，相信我，没有很好的防暑降温、防晒措施，夏天不要去，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因为在羌城每天唱歌太无聊了，大姐们每天就在那边织毛衣，缝鞋底。我觉得这种工作对喜欢唱歌的人是一种极大的消耗。通过前村支书董大哥的联系，我们很顺利地请到了各位大哥大姐们给我们唱歌。Dan7拍摄视频截图我想他们应该也挺开心的，我们一共在茂县录了两个晚上（白天他们上班），录了约60多首歌。可想而知他们想唱歌的意愿是多强。今天放的是其中一首《呀啦嘞》，他们说这是《抒情歌》或《爱情歌》。大概翻译一下，歌词也饶有趣味的：两个相互想念的人距离远着呢想见也见不到肩膀有好长但还是搭不起一座桥来见你头发有好长但还是变不起流水来见你我想变成一只老鹰飞到你面前我想变成一只獐子奔到你面前我常在想，这样一支歌，虽然是唱思念的，但却唱得那么收敛、隐忍以及悲伤。完全没有想要站到山头，大声呼喊爱人好让对方听到的念头。可能是因为山太险，水太急吧？羌人的歌常都隐忍和低垂（北川青片的民歌除外），好像是贴着地唱的。似乎贴着地轻声吟唱，这歌就能随着大地和山川传到那头。对，隐忍和低垂地发射远距离爱情信号，让大地来传导。完全没有空中楼阁似的“披星戴月地想你”。我想，是为羌人的爱情观吧。
录音地点：玉树称多县永夏寺录音时间：2016年7月14日录音时长：7分24秒录音器材：Zoom H6开篇首先要说明一下关于这个公众号中的一些录音素材版权归属问题，其中有一些录音，是我在“行走的耳朵”时参与各种项目积累的素材。具体素材的使用及版权方——我也会在本文末进行说明。永夏寺坐落在玉树称多县，距离清水河镇上还有一段离，孤零零在一座山上。这是一座宁玛派寺院，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曾经是一座“游牧”的帐房寺庙，靠着牦牛活动在今天清水河乡东部的冬春草场。1995年永夏寺在格那仁波切的主持下，慢慢固定了下来。2000年后搬迁到如今的位置。16年我和几位朋友，在永夏寺待了几天。目睹年轻的僧人们缺水缺电，但依旧每日饱含热情功课的场景，心下有些感慨。并不愿过多描述永夏寺用水是多么艰苦，只讲讲那几天听到的锣声。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永夏寺有那么多小和尚的，因为对于艰苦的条件早有耳闻，感觉不会有太多人愿意来做和尚。可前后估摸着，总有30-40人吧？我未求证具体数字。每日当值的小和尚敲锣，寺庙上下的所有和尚们，听闻锣声，纷纷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大殿，念经作功课。在山坡上考试的和尚们这段录音大概记录了这一天晚课时候，从第一声锣，到最后和尚们入到大殿的过程。锣声是很随机的，只有最后这几下特别急促，意味着“呼唤”的结束——和尚们鱼贯入殿，锣声息止。我常常想，在过去，这座建立在牦牛背上的寺院，到底是怎样一个寺院呢？我无法想象一座“游牧的寺庙”，承载着多少牧民的精神寄托？不知道它所到之处，会不会也有锣声？又想到了在怒江的老姆登村教堂前，也有这么一张锣，他一敲响，村里的人们都会闻声而动，聚于教堂。锣声是可以穿透天地的，每次听都会心下一颤。我想当永夏寺还是一座帐房寺庙的时候，格那仁波切的心中，应该是也是有一个急促敲打着的、充满神性的锣声的——建一座寺庙。这才会有后来这座坐落在遥远山上的永夏寺吧？相比于乌珠穆沁草场上的回声，永夏寺的锣声甚至并不悦耳，但对我来讲，实际是一种直通心灵的召唤：“回来吧。”一个较长的说明，这个公众号是我个人出于兴趣所作的项目。其中的一些录音素材，是过去几年中曾经参与过的项目中所产生的，这些录音素材版权应归于项目的所有方。在过去几个星期的操作过程中，在这方面的标注我疏忽了。还是要说一下，文中若有谬误，与录音版权方无关，皆本人所为。在“行走的耳朵”时，我参与到上海音乐学院“声音中国”影音民族志的项目中。录音资料归属于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在这个项目中所产生的录音素材在以下文中有使用到：《属于草原的声音归于草原》《为母牛挤奶》《听羊说话》于此同时，还有以“行走的耳朵”的名义参与的雪佛兰与世界音乐季的“寻音”项目。在这个项目中所产生的录音素材在以下文中使用到：《作死的录音》《午后黄河的诗意》《模糊的美》《去冈仁波齐路上的牛铃》最后，《听羊说话》的封面图片由Touching Studio的杨涛拍摄。谢谢各位老师和朋友对于我擅用这些资料时的包容。之后的文中我会注意逐一标注。
录音地点：我家客厅窗口录音时间：2020年5月1日凌晨4点-7点录音时长：6分30秒（编辑后）录音器材：Zoom H6最近睡眠比较浅，上海昨夜忽然下雨、打雷。4点左右一阵雷把我打醒。窗外还是暗的，我打算继续睡。但好像睡不着，于是我想着录打雷声。起来把窗开启，把机器垫在窗口，确认他开机了，然后就继续回去睡了。我给自己调了一个闹钟在7点半，我想录3个小时，天也应该亮了。这段音频1-2分钟，录于4-5点；2-4分钟，录于5-6点；4分钟之后录于6-7点。4点多钟的时候，城市也是很安静的，有些早起的（或者失眠的）鸟儿开始叫唤。雨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持续，5点之后就慢慢不下了。有一阵比较大，为了听觉的关系，我把雨量大的那段剪了进来。到了6点之后，开始有飞机了，我看了一下波形，6点多的时候，大概15分钟一架飞机。再后来录到了几只鸽子在我家窗口停留时候的声音。这几只鸽子是老朋友了，但每次我想要录的时候，他们就敏感地飞走了。这次无人录音，也巧了。我几乎把这3小时的录音全听完了。我想，如果城市是一个人，那么他的入睡和苏醒的过程，都是那么漫长。漫长到你自己都要睡着了。我曾经也喜欢没有任何人造声音的夜里，除了我的耳鸣，什么都听不到，这好像提供了一种新的人生经验。而今天这段录音，我听到了城市的呼吸和苏醒的过程，忽然觉得很伟大。新冠病毒算什么，他只是这个城市带上口罩呼吸的一种声音——但这个城市里的声音并不只有一种呀。五一了，这几天的录音都在草原上转，那都是在翻过去的录音。不知道日更还能不能坚持，总感觉话都要说干——虽然还有很多很好听的歌，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今天就放一个城市的新鲜录音吧，换个口味，从田野到城市，从城市到田野，人生的变化如此之快，有些人能适应，有些人不能。但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失眠，希望这段录音可以帮你平静下来，正确面对这个人生的困惑。在城市里也要安住其心，在草原上亦能快活撒野。一如昨天说的，草原的回声啊，还是要回到草原的——拍拍你的心。
录音地点：苏和家的夏牧场录音时间：2013年7月27日录音时长：5分59秒录音器材：Roland R26 & Rode NTG3长调大师莫德格说：“我呀，愿意唱给羊听。羊喜欢我的歌，羊不厌烦我。”还是2013年的乌珠穆沁草原，苏和家的夏牧场。苏雅是草原上的四胡公主，背着她的四胡，我们是一起在草原上驰骋的战友。午后，几个朋友们坐在草场望向远处发呆。草原是什么样的？草原在哪里？草原那纵深之处，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即使坐在了草原的中央，你还是发现，你对草原一无所知。苏和家的小羊，可爱无比。苏雅起先是坐在苏和的割草机上拉琴，看到羊羔子过来，索性逗起了羔子。她学羊叫，把小羊引过来，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忽然就拉起了琴。这是一段极美好又令人快乐的录音。昨天找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给苏雅发了过去。7年前的所有回忆立刻都清晰鲜活起来。可以从她回复的文本中感受到她的兴奋。她说，“一听这演奏，就是充满了年轻的心啊，演奏时心情愉悦。现在奏的跟这个效果绝对不一样了。”录音里苏雅笑得特别爽朗，是在天地间完全放松的状态。她奏了两个曲子：《诺恩吉雅》和《心中的杭盖》。她说，后面那首乐曲拉了半首，精华全在前面了，拉了最喜欢的那段就收尾了。如今再听这个录音，想到莫德格大师的那句“唱给羊听”，好像更明白了。苏雅就像所有的牧民一样，对着动物说话，对着动物音乐。如果不是她那没心没肺的笑声提示了她的嗓音，我几乎有点难分辨一开始她在学羊叫时，哪声是羊叫？哪声是她发出来的？萧老师采访巴德玛斯楞（西乌旗的民间歌手）关于草原上不同回声的文本中，记了牧民们与不同动物们的对话方式。如何让牛羊掉头？马驹什么时候想念自己的马群了？巴德玛斯楞说，每个动物发出的声音，都是一种Egexig（音色），虽然不能像人一样发出优美婉转的歌声，但也是自己的音色。人如果能听到这些声音就会产生好的旋律。苏雅又特别提到了鸟的伴奏，说这是自然的混响。我忽然想，这一天我们制造的所有声音，包括俏俏在录音中那句“别说话！”，都会伴随着风飘到草原的纵深之处，再回响过来，是“好的旋律”。这一次回响用了7年，但并不晚，它总算回来了。草原是什么样的？草原在哪里？草原的纵深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也许不能用语言来回答你。但也许，我们可以去草原上躺一躺。大雨过后略带草腥的气息，牛羊的来回踱步时的话语，草原上无尽的回声可以替我回答；又或者，我要拍拍你的心——草原在这里。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我愿属于草原的回声归于草原。
录音地点：苏和朝鲁家夏牧场录音时间：2013年7月28日录音时长：9分07秒（有编辑）录音器材：Roland R26 / Rode NTG3昨天听了藏区的牛铃，今天听一下蒙古草原的牛吧。我在大概2-3个不同的平台上做过基因测试，测出来，多少都有一些藏族血统，且不论百分之多少，我总拿这个事情和我的游牧民族朋友们说：你瞧，咱们也曾游牧过。唯独和游牧民族差异巨大的，是我的乳糖不耐，喝奶就容易闹肚子。我经常琢磨自己，喝酒还行，为啥喝奶就这么不游牧呢？牛奶是游牧民族最好的营养来源了吧？无论是藏族或蒙古族。这段录音是在锡盟草原上，苏和朝鲁家的夏牧场录的。是和羊说话那段同一次。因为时间很久远，很多细节记不得了，依稀能想起是一段通宵乃日的第二天早晨，男人们还在帐篷里喝酒唱歌，苏和的妈妈已经在挤奶了。牛很敏感，他们也许有些怕陌生人。因此抗拒了几下，我猜苏和妈妈可能有些尴尬，让你录吧，牛看到陌生人害羞，不肯下奶，不让你录吧，都答应着你了。反正我们是厚着脸皮继续录。经过漫长的安抚，在这段录音的5分钟左右，牛开始下奶了。牛奶满桶后，可以在录音的末段听到小牛喝奶的声音，需要仔细地聆听。牛奶真的是白色的滋养。游牧民族靠着它，顽强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生存（抑或是其他动物的奶），也许喝牛奶的历史，也是人类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历史之一吧。另一个关于牛奶我最喜爱的故事，便是释迦摩尼在苦修6年后，骨瘦如柴，喝下牧女供养的牛乳，恢复体力，最终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故事。由此我想牛奶是伟大的。近日总有一些奇怪的新闻，例如美国人开始倾倒牛奶，有人据此认为大萧条又要重来。我不太懂经济学，但如果是真的，还是有些扼腕。这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供养佛陀的饮品，人类共同的白色滋养。心疼。人类曾经和自然如此融洽，懂得善待、善用自然——每每在草原上看到如此场景，总会有此感叹。最后此文献给世界上所有热爱牛奶的奶娃，多喝奶，也许你们的心灵会比我更接近游牧民族，更接近那位喝牛乳的印度王子。
录音地点：普兰县去往冈仁波齐的路上录音时间：2017年6月12日录音设备：Zoom F8录音：Kyle因为太宅了，不怎么出门，录音搁置了。从故纸堆里找一个录音，这种感觉就像生活在不断地闪回。17年，印象中好像是《冈仁波齐》这个电影上映那年。这段录音录于从普兰县去往冈仁波齐方向的路上，当天我们从中尼边境的科迦村录完藏戏回去，太阳开始落下，依旧有些晒人。赶牛人赶着村里各家的牛，往回走。每头牛身上都系着几只牛铃，当牛走动时，牛铃摇响，由远至近，由近到远，只要不离开牛铃震动传播的范围，你就能安然地听到这群牛演奏起的交响乐，间而和着赶牛人的口哨。读者可以想象这样一副场景，海拔5300米的高原上，一群牛占领了你的去路，任凭你怎么着急，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慢慢走在道上。夕阳西下，一片金黄洒在牛和你自己的身上。你当下的想法：也罢，暂停一会，听一下牛合奏铃铛的浪漫好了——彼时，一切都是安好的。没有人预料到2020年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有司机师傅特别不服气，拼命按喇叭。那是一些对生活特别想不通的人。我想如果放在今天，他们应该对生活充满一些更多的爱和热忱吧？不会让喇叭声破坏了和谐的。我们当然也在冈仁波齐录了很多声音，可今天我更愿意放这段牛铃的合奏。他提示我生活曾经很安好，也会继续好下去；也许也是一个人想说的很多话，每一次响动都是一句。赞美归于这些回家的牛儿们。（并没有拍牛群的照片，因为太全神贯注了）
一个炒冷饭的录音，是2016年在玉树的赛马节上录的煨桑仪式。康区每年会举办赛马节，因四季不明显的关系，过了春天到了7月，大家就认为一年最热的夏天到了，就开展各种体育活动。赛马节当然是其中最热闹的之一。再往后，收了青稞，冬天就来了，也就啥都干不了了。赛马节是男人的节日，女人们在四周的帐篷里欣赏男人们的活动。他似乎有点像F1。在赛马之前，煨桑台会被点起，用松枝、五谷祭天。和尚们会骑着自己的马绕煨桑台三圈，然后男人们、男人的男孩们，就纷纷撒着风马，口中发出“嗷～哦～”的叫声，念念有词，或骑着马，或步行顺时针绕着煨桑台，祈祷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的马儿能跑出一个好成绩。这是一段充满荷尔蒙的录音。男人的本能、崇敬、力量通过他们富有穿透力的、此起彼伏的嗓音展示在你的眼前。仿佛他们在贴着你的脸告诉你，看我的表演，我和我的马一定是全康区最好的。马儿也在通过身上的铃铛向人们展示自己的矫健、节奏感、速度和肌肉。男人和男人、男孩和男孩、马儿和马儿都在角力。有的男人带着婴儿过来，也许也是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能耳濡目染这荷尔蒙漫天飞舞的一幕吧。康区男人的野性一览无遗。每次听完这段录音，我的汗毛都不由自主竖起来，久久不能平静。不再去深究这个仪式究竟是如何？他们撒了多少风马？也许男人们和这个世界有一些永恒不变的关系——探索、征服、胜利。有且只有这个关系。有段时间，我认为玉树是我的家乡，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骑白马的康巴汉子，探索着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也许有那么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个未来，我又回到那连绵群山的国度去，就是梦中我骑着白马飞去的地方。人们说，那里就是我的家乡。
录音时间：2017年5月30日下午地点：成都市文殊坊茶馆录音人：Kyle对谈：俏俏、李伟器材：Zoom H6 + MK416*4支李伟是一个年轻的四川扬琴演员，我喜欢得不得了。他带我们去文殊坊喝茶，本意是录一些茶馆儿的声音。但是大家几目相对，不聊一些就很尴尬了。李伟说他学的第一个曲子《活捉三郎》就是在这儿，给我们学唱了一些片段。“风儿一起，雨儿又来，思想起潘郎好不伤怀。”我觉得有意思的一点，他记谱的时候，依旧记的是La Do La So Fa Re，但唱出来的时候，他又唱出了另外一个味道。又唱“在生常结鸳鸯好”，“我在旁边写，不能唱到Si的位置，要划过去。”俏俏说，她听到的羌族的歌，每个字出来都不在调上。他们聊起此事，是在讲口传心授，但带到的是另外一个事儿——有的时候，我们的审美偏向于模糊，甚至有的时候越模糊越美。“不在调上”是美的，“留白”是美的，“山水画”是美的，“韵腔”是美的，“那个味道”是美的……这种美无法描述亦无法量化。有的时候欣赏者甚至只能说，“我喜欢那个感觉”。但是那个感觉是什么，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想大多数人是无法描述、无法量化的吧？数字当然有另一种精确的美，但他可能缺乏想象空间，也许，如果硬要加上一个定义，是一种确定性的美。想到还一日，与李伟在康先洪先生家里，喝多了。李伟去照顾他喝多的师妹。后复再去，李伟与女朋友在大慈寺社区演《伯牙摔琴》，一看，女朋友就是那喝多的师妹。问李伟，何时开始的？答曰，那日康老师家喝醉后，“看对眼了”。演出结束后，站在一群票友老先生里，听他们说，“那个女娃儿了不得，那个味道好巴适。”说的是他女朋友，那一天是女朋友杨夏第一次登台。我就想，男女之间“看对眼了”，和杨夏“唱的味道很巴适”，其实都是某种模糊的、无法描述的、但是又非常具有生命力的状态。这段录音的末尾，李伟跟卖栀子花的奶奶买花，要给我们挂上——甜。你如果问我喜欢李伟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有些歌，就是不在调上，才美得不可方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总在模模糊糊讲不清之间，变得很特别。小李，“在生常结鸳鸯好”要多唱唱的，愿这种模糊的美能时时陪伴你。唱到Si的位置，“要划过去”，味道就来了。
录音地点：苏和朝鲁家的牧场录音时间：2013年7月27日录音时长：6分47秒器材：的确忘了听羊说话，很有趣的。2013年第一次上草原，在苏和朝鲁家的牧场借住。很多次我写过那天开着车在晴天和暴雨的分界线下追逐太阳的经历，以及雨过天晴出现的双彩虹，是在内蒙留下最好的记忆。我在玉树、锡盟、阿坝、喀什都录过羊叫，但喜欢这段。可能因为锡盟的羊叫起来更幽默一点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听听。我听得懂羊叫的，我可以给你翻译。这群羊，大概在聊一位头上绑着红色丝巾的羊姑娘，在嘎查那头的羊群里。他们偶尔会在路上遇到她，她总是抬头不正眼看他们一眼。这群羊啊，就在那里说，你看这头母羊，那么好看，明天还能在这偶遇就好了。而老公羊则一直在咳嗽，意思是你们别说了——你们这群小伙子，到头来都要撞得头破血流的！可是小伙子们并不买单啊，依旧哼哼唧唧地讨论着。一直到天黑……而此刻的我，我想去北方养羊。价格都有了，20万包一年。
时间：2017年5月19日地点：青海省贵德黄河大桥下录音机：Zoom F6；麦克风：NT5*2时长：5分43秒今天未曾出门，脑子被其他问题占用，无法思考。从故纸堆里找来一枚录音，在青海贵德黄河大桥下录的，从时间上算，距今竟然已经5年了。那天中午我们在贵德千姿湖湿地公园的生态餐厅吃了饭，听祁芳芳、马全等老师唱花儿。许多许多许多杯酒下肚后，就往山里赶。已经挺晚，我们经过贵德黄河大桥后，太阳已经斜照，看到很美的黄河与河滩，还是决定停下来坐一会。那会的水不大，河滩上有个回族老乡蹲着看黄河，他啥也不做，就蹲在那里看黄河，听着黄河的水流过，还有远处汽车压过贵德黄河大桥的声音。他与黄河互动的方式，一个是听，另一个是向河里扔石子打水漂。此刻我想这位老先生是诗意的，当人尝试与自然互动和交流的时候，往往都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诗人。有点迷恋河流，曾经录过许多河流的声音。当我们17年那一程翻过巴颜喀拉山脉，眼看着山顶下着大雪，一路回旋、刹车、回旋之后，河床中的水慢慢湍急，草木野蛮生长，再到炎热的成都平原。懵懵懂懂便理解了山川、河流、人类与文化的某些诗意的关联。再说去年带着王明珂的《羌在汉藏之间》，频繁来往在岷江流域的山中，听着岷江由南向北沿岸各种截然不同的羌歌，个中奇妙不可言说，对于山川、河流、人类与文化的微妙联系，似乎又有一番新的认识。人类围绕着河流生存，也许会有灾难，但却无法离开。当人类得以生存后，对河流产生了某种情愫，于是开始歌唱河流，歌唱河流四周的山，甚至歌唱河流发源的山，人类开始为自然创造诗歌、创造音乐——更妙的地方在于，纵使是同一条河流流经之处，你听到的歌声也不尽相同。又说近一点的水吧，苏州河在华政后面的那段河岸，也能引起诗意的。他与黄河不一样，不那么气派，如果你要往里扔石头打水漂，看起来又那么违和，可她却足够写一段缠绵悱恻的诗；我更爱冬天的黄河，每每后悔没有在冬天结冰的黄河面上走一走。那段时间的黄河像一个女人，她是大写的，全然向你打开，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美，可冰面底下又是神秘莫测。你小心翼翼想站上去踩在冰上，又生怕摔倒掉进窟窿里。也许人类和河流之间的诗意，就是拉锯的、是相互占有的、是不可分割的。就如录音的最后一刻，我们的麦克风还是义无反顾地掉进了黄河。
时间：2020年4月22日上午10点地点：上海市杨宅路法华镇路、杨宅路菜场及螺狮粉店录音机：Zoom H6；时长：8分45秒最近几周，各种关于疫情的信息开始变得沉闷和无聊，我开始变得难以消化它们。高潮褪去，也许只有知识分子们似乎还维持着高度亢奋的状态，抓紧思考与高谈阔论；而此地的老百姓们则赶着恢复正常的生活。心血来潮开车去杨宅路吃螺狮粉当作今天的早中饭。一路听着经典947借着“地球日”抛出的连续十二小时的古典乐直播，疫情从一开始就决定了音乐会现场无法成立，恢复的日期全世界范围内都未知。大家都开始搞直播，搞“联播”，全世界的音乐人非得插上一脚，这才作罢。观众们是爽了，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角度。这种欣赏方式是否能成为一种新的潮流和方向？没有人知道，疫情后人们对于预测变得小心，因为那似乎是张文宏们、Fauci们才能做的事儿，但凡没有医学知识，你就别预测未来了。下车，一位等着送外卖的小哥，在听着直播平台上家乡的某个主播的直播，内容应该是家乡某个搭台子做场子的音乐。他和他的老乡听得津津有味不可自己，时而有些交流。一头钻进杨宅路菜市场，门口挂着牌子：“进市场需戴口罩否则谢绝入场”，荡气回肠的几个大字。进门是一位大哥在卖亚麻籽油，“防三高”，疫情过后，人类开始共享了一个生活目标：活着。三高还是要防的，吃点亚麻籽油，没事在家跳跳绳，也许都能防的。卖鱼丸的大姐，在和一位可能是老主顾的大姐，讲疫情高峰期间，孩子学校的种种措施，如何防范，怎么谨慎。大姐，你生意不好，也别总回忆那些紧张的时刻；看看隔壁卖鸡蛋的，正在抱怨进价一直在涨——张男神说了需要多摄入一些蛋白质才能增强抵抗力。我微微叹口气，踱步去螺狮粉店。前头正好有一位怀孕的姑娘，一个人点了100多块的粉+料，老板娘说，您这个怀孕……她说没事我以前就来吃过，没问题的。我默然，点了份粉，一个浇头，一瓶豆奶，坐下。我录下了我嗦粉的声音，不太清楚，但毕竟不是ASMR节目，大家也不想听我biaji嘴吧？疫情低潮期（我本想说后疫情，想想张男神说后面还会有高潮，严谨为上吧）的声音景观，百姓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菜场里人潮汹涌，可是当你仔细关照人们的聊天，人们获取娱乐的方式，却明明拉开了人类的距离。唯有怀孕的姑娘，让我感觉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她和她的宝贝通过脐带一起享用着螺狮粉，他们联结得是如此紧密，不必有任何“社交距离”。末了，我被告知汤粉才是螺狮粉的灵魂，干挑就是败笔。想想也是，汤粉通过水进行了交互，而干挑则势必加重了粉内精华的“社交距离”。距离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人类变得沮丧。下次还来时，我要嗦汤粉，到时希望一切都对了。
时间：2020年1月17日下午1点；地点：宁夏永宁纳家户清真寺录音机：Zoom H6；时长：21分35秒2020年初的宁夏，记忆归于冰冻的黄河、牛肉面、加了玫瑰酱的八宝茶、老李烧烤、德克士还有纳家户清真寺。纳家户是很美的，中式建筑，雕梁画栋。下午1点多，正好进行撇师尼礼拜（Dhuhr）。没有女人们参加，男人们开着小三轮、电瓶车从村子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先晒一会太阳，聊天、发呆、逗猫的都有，时刻一到，一齐走进寺庙殿堂，顿时整个院落一片安静。又是一个三段式的录音。开始于人们听到召唤进入殿堂的那段时间，当中有暂停，脱了鞋后又开始录。我把机器放在殿堂靠南的角落，为了不影响真正参与礼拜的人。在开始脱鞋子的那一刻起，人们几乎是噤声的，只听到悉悉嗦嗦的脚步声。进入大殿后，则纷纷往前靠拢，不再说话。当整个大殿开始回响起阿訇的念经，复又平静，复又响起，如此轮回。声音开始占据你的大脑，音响开始营造出神圣的空间和意象。在念经的空隙间，我唯一能听到右耳的耳鸣——声音开始充满张力，安静也是为了制造敬意。当礼拜结束，人们开始轻声交谈，边又走出殿堂。有的人走得急，亦有人慢慢走出。最后所有的人都走完，我的神经松弛了，世界的白噪音再次回到我的耳边，人们飞快地开着他们的小三轮离去，有说有笑。纳家户清真寺在半个多小时里完成了一次世俗-神圣-世俗空间的交错与转换。伍佰有个歌《Last Dance》，第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在现场的时候他还会像咸蛋超人一样用手指把自己的眼睛蒙上。有的时候我认为，他在刻意营造一种摒弃视觉的仪式感。记忆回转到纳家户的那个下午，肃穆的殿堂亦在塑造一个单调的视觉体验，大脑开始疯狂处理听觉，这种感官放大的过程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营造了“神圣感”。昨夜与张品讨论，伊讲：“克服受想行识，无色声香味，就能开启升维模式。”大概讲的也有这个意思（甚至是摒弃听觉）。后来又讨论到听本位或视觉本位，眼看再说下去就要扯进化论了，于是大家都退一步作罢。“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我闭上眼后脑子里只剩那天午后人群散去，没有其他人的纳家户的那个院子。太阳晒在邦克楼三层，既神圣又世俗，再就没其他的了。
有一天在谢旺先生的明室书店拜访，他说了一个很浪漫的概念叫“城市的褶皱”。非常吸引我。他描述了在一个庞大的工业/金融城市体系中，生活、思想自由生长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一个具体的物理空间。很显然，他的明室是那样一个空间。今天的录音还是在书桌窗口进行的，原因是午饭过后，听到了非常久违的装修噪音。这个声音大概是我过去最讨厌的一种声音了吧。在超过4个月没有这个声音之后，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又不自主地为其赋予某种意味。德语里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叫做Zusammengesetzte Wörter（复合词）。他们会将几个不同意涵的词组合到一起，产生一个新意涵的词。例如席勒有一首诗《Sehnsucht》（渴望/思慕），（舒伯特和瓦格纳皆受过此诗的感召，战车乐队亦有同名专辑）。这个词则是由sehnen（渴望）和sucht（瘾）复合而成。我试图将窗外的鸟鸣和装修的噪音同时录制，与录音中飞机两架降落的飞机噪音一起，作为复合词中的三个词根组合起来，如果有这样一个词的话，我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生活”。再，如果说谢旺先生的明室属于城市褶皱，那么这段录音则是轻轻覆盖在城市表面的带绒毛的皮肤，正大光明地包裹着这些浪漫的城市褶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