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拉迅速地转过身去,试图掩藏住自己抽搐的脸;但是没有用;她瘫倒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尽情地放声大笑起来,如此反常的响亮而持久的笑声让经过外面院子的马修惊异地停了下来。以前什么时候他听过马瑞拉像现在这样笑过?
所有男孩和女孩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了贝尔先生家的云杉林,满心打算只在那儿待一会儿,“捡一个胶树果”就回去。可是云杉林太富有魅力 了,而那种黄色的坚果实在使人着迷;他们一边捡着,一边闲逛,渐渐走失了方向。
在下午剩下来的时间里,安妮头顶着那段文字,一直站在那儿。她 没有哭,也没有垂下头。她心中仍在燃烧着熊熊怒火,这给了她力量, 使她在承受了种种屈辱的痛苦后仍能支撑下来。她用忿恨的目光和气得 通红的面颊,迎接了戴安娜同情的注视,查理·斯隆愤愤不平的点头和 乔西·派伊不怀好意的微笑。
这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一切都很顺利。而现在,在这个凉爽的九月早晨,安妮和戴安娜,这两个亚芬里最幸福的小女孩,正轻快地走在“白桦小径”上。“我猜今天吉尔伯特该来上学了。”戴安娜说,“整个夏天,他都在新不伦瑞克省看望他的表兄弟,星期六晚上他刚到家。他长得非常英俊,安妮。他会很尖刻地嘲笑女孩子们。他就会捉弄我们。”戴安娜的语气显示出她宁愿被捉弄捉弄。
亚芬里学校是栋被刷成白色的房子,低屋檐,大窗户,里面摆放着舒适而牢固的老式课桌,这些课桌可开可关,桌盖上被学校的三代学生刻满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和各式各样难以看懂的文字。校舍离大路有好一段距离,后面是一片昏暗的冷杉林和一条小溪,为了保持牛奶的清凉和香甜,孩子们在早上将牛奶瓶放在溪水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取出来。九月的第一天,马瑞拉忧虑重重地目送安妮去上了学。
“多美妙的一天啊!”安妮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生活在像这样的一天里,简直太好了,是吗?我为那些还没出生的人感到遗憾,他们错过了这一天。当然,他们也会有别的好日子,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有今天了。而且,沿着这么一条可爱的路去上学就更美妙了,是吗?”“这比沿着大道走好多了;那条大路又脏又热。”戴安娜很实际地说道,同时瞅了一眼装午餐的篮子,默算着如果将篮子中装着的三块多汁可口的紫莓馅饼分给十个女孩,每个女孩能吃到几口。
那是一个沉闷的上午,马瑞拉拼命地干活,她擦洗了门廊的地板和放奶制品的橱架,因为她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可做。橱架和门廊其实都用不着擦洗——但是马瑞拉还是做了。接着,她走了出去,开始清理院子。午饭做好后,她到楼上去叫安妮。一张挂满泪珠的小脸出现在栏杆那儿,悲伤地望着她。
第二天早上,她把事情告诉了马修。马修不知所措,困惑不解;他无法这么快就对安妮失去信任,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情况对安妮不利。“你肯定它没掉到梳妆台后头?”这是他所能提出的唯一建议。“我把梳妆台移出来过了,把抽屉也拿了出来,角角落落都找过了。”马瑞拉肯定地答道,“胸针不见了,那孩子拿走的,还说谎不承认。这是件不折不扣的丑事,马修·卡思伯特,我们得正视现实。”
星期天在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安妮向马瑞拉吐露了心声,她说当牧师在布道坛上宣布有关野餐的事情时,她兴奋得浑身发冷。“马瑞拉,我浑身上下一阵颤抖!我觉得在那以前我根本就不相信真的会有野餐。我情不自禁地担心那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可是,当牧师在布道坛上说一件事的时候,你就必须相信那是真的了。”“安妮,你对事情的期望太高了,”马瑞拉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担心这会给你的一生带来太多的失望。”
“安妮该回来干针线活了。”马瑞拉看着钟说道,接着走了出去,屋外的一切都沉睡在酷热的金色八月的下午中,“她一直在和戴安娜玩,过了我规定的半个多小时;现在又坐到木料堆上喋喋不休地和马修唠叨个没完——而她明明知道这会儿该干活了。当然,他像个十足的傻瓜似的听着。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痴迷的男人。她说得越多,说得越古怪,他就越高兴。
安妮终于开口了,她紧握双手,低语道,“哦,戴安娜,你觉得你有一点儿喜欢我吗——可以做我的知心朋友吗?”戴安娜笑了。戴安娜说话前总是会笑。“当然,我想是的。”她坦率地说道,“你在绿山墙住下,我真是太高兴了。有人玩多快乐啊。可以在一块儿玩的其他女孩都不住在附近,我的妹妹们都太小了。”“你愿意发誓永远做我的朋友吗?”安妮急切地问。戴安娜震住了。
直到第二个星期五,马瑞拉才听说了有关花环帽的事。从林德太太那儿回到家后,她叫来了安妮,让她做出解释。“安妮,林德太太说,上星期天你去教堂的时候,帽子上可笑地装饰了很多玫瑰和金凤花。究竟是什么让你做出了那么荒唐的事儿?你看上去一定很漂亮吧!”“噢,我知道粉红和黄色不适合我。”安妮开始说道。
她轻快地走在路上,自豪地昂起她那因缀满粉色和黄色花朵而显得红润的小脸蛋。当她到达林德太太家的时候,发现那位夫人已经走了。什么事也难不倒安妮,她一个人接着向教堂走去。在门廊处,她看到了一群小女孩,她们穿着白色、蓝色和粉红色的衣服,几乎每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马瑞拉说,“嘿,你觉得它们怎么样?”安妮站在靠山墙的房间里,表情严肃地望着摊放在床上的三条新连衣裙。一条是用鼻烟色的方格布做成的,它是马瑞拉在去年夏天经不住一个小贩的劝说而买下的,因为这种布看上去是那么的结实耐穿;另一条是用黑白格的棉缎做的,这是她冬天在一个廉价商品柜台上选中的;还有一条是用硬邦邦的、难看的蓝色印花布做的,这是她有个星期在卡莫迪的一家商店里买的。
安妮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来到了林德太太的跟前,她正坐在厨房的窗户旁干着针线活。紧接着,安妮的喜悦消失了。痛苦的悔恨之情浮现在脸上的每一部分。未等开口说话,安妮突然跪到了惊讶不已的林德太太面前,哀求着伸出双手。
早餐、午餐、晚餐都非常安静——因为安妮仍然很执拗。每顿饭后,马瑞拉都会将一个装满饭菜的托盘端到东山墙的屋子去,不久又端下楼来,盘中的饭菜几乎不见减少。马修忧心忡忡地看着托盘最后一次被端下楼来。难道安妮什么也没吃吗?那天晚上,马修一直待在牲口棚附近窥视着,当马瑞拉去后面的牧场将牛牵回来时,他像个夜贼似的一溜烟地窜进了屋内,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马瑞拉发现安妮脸朝下趴在床上伤心地哭着,完全忘记了她的那双沾满烂泥的靴子正落在干净的床罩上。“安妮。”她还算温和地叫道。没有回答。“安妮,”语气稍严厉了些,“快从床上下来,我有些话必须对你说。”安妮蠕动着身子从床上下来,僵硬地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浮肿的脸上挂着泪珠,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
雷切尔太太来的时候,安妮正在果园中,她悠闲地倘佯在被黄昏霞光染红了的翠绿轻颤的草地上。所以那位好心的妇人就有了个绝好的机会,来详尽地谈论自己患病的经过,她津津有味地描绘了她所遭受的每一分疼痛和脉搏的跳动,这让马瑞拉感到,就算是流感也一定给她带去了心理上的补偿。在详尽地描述了所有的细节后,雷切尔太太才说出了她这次来访的真正原因。
好啦,我学会了。上楼的时候,我背下了最后一句。现在我要把我的很多想象装进这间屋子,这样它们就会经常在我的想象中出现。地上铺着一块白色天鹅绒地毯,上面绣满粉色的玫瑰,窗户上挂着粉红色的真丝窗帘。墙上挂着金银织锦缎的壁毯。家具是红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红木,但是它听上去是那么的豪华。一张长沙发上堆满了鲜艳夺目的丝制靠垫,粉红色的、蓝色的、深红色的和金色的,我优雅地躺在上面……
安妮迅速地穿过厅堂向起居室跑去;她没有回来;等了十分钟后,马瑞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神情阴郁地快步跟了过去。她发现安妮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挂在两扇窗户之间墙上的一幅画跟前,眼中闪着梦幻般的光芒。窗外穿过苹果树和簇簇葡萄藤而射进屋内的白色和绿色光束洒在这个如痴如醉的小东西身上,让她散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光彩。
可怜的马瑞拉大惊失色,面对这样算不上不虔诚的祷文,她差点晕厥过去,是安妮精神上的无知致使她念出了这种非比寻常的惊人祷文。她为这孩子掖好被角,心里默默发誓明天必须教给她一篇祷文。她拿起蜡烛正要离开房间,安妮叫住了她。“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说‘阿门’而不是‘尊敬您的’,是吗?——牧师们都是那样说的。我把这忘了,但是我想祈祷词应该以某种方式结束的,所以就添上了那个词。你觉得这会有什么不同吗?”
那天晚上,马瑞拉带安妮上楼睡觉时,态度生硬地说:“安妮,昨天晚上我注意到你把脱下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这是一个很邋遢的生活习惯,我绝不容许你有这样的习惯。当你脱下任何一件衣服时,请把它整齐地叠起来放到椅子上。我可不要不爱干净的女孩儿。”“昨晚我心里烦极了,压根儿没想到我的衣服。”安妮说,“今晚我会把它们好好叠起来的。在孤儿院他们总是让我们那样做的。不过,我多半会忘记,我总是急匆匆爬上床,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躺着,开始我的想象。”
太太双颊绯红、满脸笑容地回来了,看上去她很善于将所有困难都考虑周到,无论是物质上的、心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可以妥善地解决。她说:”似乎有一个错误发生在了这个女孩身上,在我印象中,卡斯伯特先生和小姐是想要收养一个女孩的。别人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他们要的好像是男孩。所以,如果你的想法还和昨天一样的话,我想这个女孩对你很合适。”布卢伊特太太立刻将目光落到安妮身上,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
沉默许久的安妮说道,“多么美丽的大海!从前,我住在马利斯威尔的时候,托马斯先生曾雇了一辆特快四轮运货马车,带我们去十英里外的海滨过了一天。那天的每分每秒我都很快乐,尽管我还得一直看着那些孩子。后来我一直在梦中梦见它。但是这里的海滨比马利斯威尔的海滨美多了。那些海鸥真神奇。你说呢?你愿意做一只海鸥吗?我想我愿意——如果我做不了女孩的话……”
“你知道吗,”安妮信任地对马瑞拉说道,“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地享受这次驾车旅行。这一直是我的经验:如果你决定要过得愉快,那你总能过得很愉快。当然,你必须下定决心。在这趟旅行中,我不会想回孤儿院的事。我只想这次旅行。噢,看,这儿有一朵早熟的野玫瑰!它真是太可爱了,你不觉得做一朵玫瑰很快乐吗?如果玫瑰可以说话,那就太美妙了,你觉得呢?我相信它们一定会告诉我们很多可爱的故事。
安妮飞也似的奔出了门,兴奋的神情荡漾在脸上和眼中。在门槛那儿,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走回屋内,坐到桌子边,兴奋的神采已荡然无存,就好像火被人用灭火器扑灭了。“怎么啦?”马瑞拉问。“我不敢出去,”安妮说道,音调就好像一位放弃人间欢乐、英勇殉难的烈士,“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喜欢绿山墙根本没有用……”
安妮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片灿烂的阳光洒进屋来,她坐在床上懵懵懂懂地向窗外望去,些许毛茸茸的白色物体正漂浮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她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首先是一阵兴奋的冲动,紧接着是可怕的回忆。这里是绿山墙,他们不想要她,因为她不是个男孩!
马瑞拉将蜡烛放在一张有三条腿和三只角的桌子上,然后去铺被褥。“我想你有睡衣吧?”她问。安妮点点头。“是的,我有两件。孤儿院的女舍监为我做的。它们小得出奇。孤儿院里从来都没有充足的物资分配给每个人,所以东西总是紧缺——至少在像我们那样的穷孤儿院里是这样。我讨厌紧紧的睡裙。但是穿着它们我可以想象自己是穿着领口带花边的漂亮的曳地长裙,这也算是一个安慰。”
马修刚打开门,马瑞拉便轻快地迎上前去。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这个穿着紧绷绷、难看的裙子,梳着红色的长辫子,闪着急切目光的奇怪的小东西身上时,她诧异地突然停了下来。“马修·卡思伯特,那是谁?”她喊道,“男孩呢?”“没有男孩,”马修沮丧地说,“只有她。”他向孩子点了点头,这时想起来还不曾问过她的名字。
他们驾着马车向山顶驶去。下面是一个池塘,幽长曲折如一条河。一座小桥横跨中央,琥珀色的沙丘地带环绕四周,一直延绵至远处藏蓝色的海湾,塘中池水交替变换着色泽,形成一幅幅壮美的景观——橘黄色,玫瑰色,淡绿色,以及一些难以捉摸、不知名的颜色。桥的上游,池水一直流入那片种着冷杉和红枫的小树林,幽暗清澈地被笼罩在它们摇曳的婆娑身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