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里,就是一战的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并没有。凡尔登条约,华盛顿条约,五四运动,魏玛政府的崩溃,兴登堡总统登台,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兴起,三流小胡子画家的流浪,工党的崛起与失败,保守党的愚蠢与软弱,柯立芝繁荣,大萧条,罗斯福新政,列宁被谋杀与斯大林上台,莫斯科公审,墨索里尼向罗马进军,西班牙内战,日本的八八舰队……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都还没有被讲述,但文博要说,讲述完这些,也绝不是一战的结束,一战没有结束过,因为导致它诞生的那些东西都活生生地在这里。只要人类的魂灵中还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魔鬼在低语,只要狭隘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幽灵在人类上空游荡,只要贪欲与野心仍然呢喃着末日的谶语,一战就还没有结束。一百年后的今天,它仍在继续,在每个人的心里,战胜它,结束这场战争,不论花费多少时光,不论需要我们跨越多少苦痛,愿理性与宽容的光芒,照亮人类文明。
鲁登道夫的锋刃,是一战最璀璨的一幕,这把名为德意志的利刃就像是高碳的钢刀,坚硬到了极致,锋利到了极致,也同样脆弱到了极致。人人都看到了他的脆弱,但谁能阻挡这拼尽一切的一刀呢?在锋刃崩碎之前,又有多少人将埋骨异乡?
德意志民族是伟大的,但再伟大的民族,也没有侵略其他人,掠夺他人权利的资格。民族优越感这种建立在集体主义之上的虚幻感受,蛊惑人们用非理性的狂热去将所有的敌对者看作非人,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视为仇寇。古代中国讲究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把事情做到极限,下一步就是崩溃与衰亡。德意志在一战的巅峰是这样短暂,而悬崖又是如此的惊悚,历史的轮回总是寂静无声,如果我们不能先见先决,则只能重复前人的愚蠢与苦痛罢了。
人们对国家和人的认知总是局限于固有印象,而很少会对一个个的个体保持开放的心态去做深入的了解,所以才有了诸多基于地域、性别、民族、职业的歧视与误解,这些问题在今天犹如是,何况是教育水平与新系统达成度远远不及的一百年前。德意志从来没有理解过美国人,美国人也从来没有理解过德国人,他们都是依靠第三方的媒体(往往有着复杂的利益牵扯)提供的信息去了解对方。二战的美国士兵攻入德国后,才发现双方有着如此多的相似,用美国大兵的话说就是:“德国人是欧洲为数不多和我们一样认为抽水马桶和柔软的厕纸是生活必需品的民族。”正因为灵魂中某些东西的相似,德意志和美利坚才在大洋两岸称雄,也因为灵魂中有些不同,让这两个国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精神的力量可以超越物质,国家的荣耀与民族的存续需要征服敌人,而这一事业值得所有人抛弃生命做出牺牲,这一信条直到今天仍然不乏信众。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旗帜下,个体成为可以被轻易抛弃的沙粒,个体的权利全都要让位于集体,让位于上位者的野心与贪欲。当权者在幕后叫嚣与煽动着狂热的民族仇恨,无数的青年吼叫着用血肉之躯冲向敌人的枪口。而这场饥荒、哗变与用萝卜庆祝的胜利,正是战争最精妙的写照。
一个帝国的倒下,与另一个帝国的崛起,一战是红色苏联的母体,而沙俄的废墟就是他的子宫。二十多年后,1/7的国民在另一场战争中倒下,那也是哥萨克骑兵的绝唱。沙俄、奥匈、德意志……一战将成打的王冠打落,仇恨与怯懦填补了人民心中的空缺,无怪乎福煦元帅喟叹:这不是和平,而是二十年休战。
来不及哭泣的凡尔登,擦不干眼泪的马恩河,百万计的伤亡,愚蠢的出奇的将领,无休无止的杀戮。胜利,不惜一切代价的胜利,这种荒谬的论调一直持续到今天,民族主义,极端宗教主义的幽灵依然盘旋在人类文明的上空。
一战是如此的呆板,堑壕战无休无止地吞噬着青年的鲜血,却依然无法喂饱野心家们的胃袋,没有人愿意承认失败,没有人愿意承受被人耻笑自己的民族比对方低劣,他们只能用这样野蛮的话语煽动着自己的族人不断填入那个无底的堑壕当中,没有一丝声响,毫无意义地化为其中的泥浆。
中国人对俄罗斯的感情是如此的复杂,我们20世纪的历史几乎完全笼罩在三个国家的阴影下,美国,苏俄与日本。苏俄的音乐、文学、电影影响了整整三代中国人,而在二十世纪初,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帝国瓦解之前,自诩为罗马帝国继承者的沙俄,他的躯体正在临死前最后一次痉挛。
另一个罗素、另一个凯恩斯,另一个卢瑟福,另一个爱因斯坦,另一个毕加索,他们都可能在这里,在倒下的牛津、剑桥的学生军里,在倒下的德意志士兵里,在埋入沙土的意大利人中,在逐渐变得冰冷的法国战士的尸体里。战争夺取了无数的生命,吐出的,只是无尽的哀伤与扭曲的仇恨。
鼓吹战争的人与参与战争的人往往是两种人,鼓吹者几乎不会上战场,而在战场生拼杀的人也从来没有资格发出声音。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上,没有战争的历史如白驹过隙,和平是如此的珍贵,但人们只有在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一句可怕的谶语是:人们从历史中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人们无法从历史中学会任何事情。
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国民,什么是民族,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一个人,决定我们 爱他或恨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肤色、种族、信仰、国籍吗?这些东西是否可以让我们无条件地选择一个对待素味蒙面的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正确的么?如果可能,我们希望如何被他人对待,我们希望别人以你的籍贯、血统、阶级来对待我们么?希望这部小小的作品,能够给听众以短短的思考。
一战是二十世纪最残酷的战争之一,但由于其相对久远的历史间隔以及较为陌生的战争态势,一战远远没有二战那么让人耳熟能详。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也最残酷的世纪,二十世纪的所有重大事件之间都有着密集的关联,一战对人类的影响丝毫不逊于二战。民族主义在很多语境下都是正面的,但正如所有的哲学思想一样,其同样有着黑暗的反面,以至于酿成了可怕的战火与杀戮,今时今日的我们,在思考民族、国家与集体时,如果不能保持理性客观的头脑,也将使我们本应从这场百年前的仇杀屠戮中学到的教训,白白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