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爷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吧唧着烟袋,他楞起来。他会算计,而不会思想。女儿回家,外孙归他养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两口人还不至于教他吃累。不过,亲家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不出!
有一天太阳已平西的时候,他苏醒过来。睁开眼,他看见一个很体面的人,站在屋中定睛看着他。他又闭上了眼。恍恍惚惚的,那个人似乎问了他一些什么,他怎么答对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日本人的折磨人成了一种艺术。他们第二次传讯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晴美的下午。审官只有一个,穿着便衣。他坐在一间极小的屋子里,墙是淡绿色的;窗子都开着,阳光射进来,射在窗台上的一盆丹红的四季绣球上。
剩下他一个人,他忽然觉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于有点可怕。屋中原来就什么也没有,现在显着特别的空虚,仿佛丢失了些什么东西。他闭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
第二天一整天没事,除了屋里又添加了两个人。他顾不得看同屋里的人都是谁,也不顾得看屋子是什么样。他的脸肿得发涨,牙没有刷,面没有洗,浑身上下没有地方不难过。
他开始从头儿想。他应当快快的决定明天的计划,但是好象成了习惯似的,他必须把过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能有条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记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
瑞宣以为华北政府既费了那么多的日子才产生出来,它必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人物,好显出确有点改朝换代的样子。哪知道,其中的人物又是那一群他所熟知的,也是他所痛恨的,军阀与官僚。
事情越多,才越能成为要人;在没有想起别的事情以前,他决定要把以上的几个职位一齐拿到手。他觉得他应当,可以,必须,把它们拿到手,因为他自居为怀才未遇的才子;现在时机来到了,他不能随便把它放过去。
瑞丰匆匆的走出去。他无意使母亲与祖父难堪,但是他急于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觉着舒服合适。天佑太太的脸轻易不会发红,现在两个颧骨上都红起一小块来。她的眼也发了亮。她动了气。
她热烈的欢迎瑞丰夫妇。她的欢迎词是:“咱们这可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得回来的,咱们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两天儿吧!告诉你们年轻的人们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乐!”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爷当然的是最健壮的。可是他的背,比两三个月前,也更弯曲了一些。他不愁吃穿,不大忧虑国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间接的,所给他的苦痛,已足够教他感到背上好像压着一块儿石头。
丁约翰拿着黄油到冠宅去道喜。大赤包计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长,是不是和一个摆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见黄油,她毫不迟疑的,和约翰握了手,她崇拜黄油。
一次游行,又一次游行,学生们,叫花子们,都游惯了。小崔与孙七们也看惯了,他们俩不再责骂学生,学生也不再深深的低着头。大家都无可如何的,马马虎虎的,活着。
小顺儿的妈,决定沉住了气,不去嫉妒老二做官儿。她的心眼儿向来是很大方的,她欢欢喜喜的给老人们和老二夫妇道了喜。听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并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假若还在一处同居,官儿老二和官儿二太太,会叫她吃不消的。
东阳要告辞,屋中的空气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许他走:“走?你太难啦!今天,难道还不热闹热闹吗?怎么?一定要走?唉,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话儿说完喽!”
冠宅门外,刚贴好的红报子,使他这样改变以前的主张。刚才他还想只从冠先生的谈话中得到一些知识,而不把他拉进会里去。现在,他看明白,他应当诚意的和冠家合作。
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下牙。
小顺儿拿着豆角儿,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 6 号现在就唱戏。”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了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瑞宣本来有点儿怕到学校去,现在又很愿意去了,为是躲开老二。老二的胆小如鼠,并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从一个意义来讲,凡是在北平做顺民的,都是胆小的。
这几天,老二的眉毛要拧下水珠儿来。胖太太已经有三四天没跟他说话,他不去办公的头两天,她还相信他的乱吹,以为他另有高就。及至他们俩从冠宅回来,她就不再开口说话,而把怒目与撇嘴当作见面礼。
天越来越冷了。在往年,祁家总是在阴历五六月里,叫来一辆大车煤沫子,再卸两小车子黄土,而后,从街上喊两位煤黑子来摇煤球,摇够了一冬天用的。今年,从七七起,城门就时开时闭,没法子雇车去拉煤沫子。
妈妈不出声的哭起来。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见到小儿子,已经实现了一半儿。瑞宣说了许多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的话,去安慰妈妈。妈妈虽然暂时停止住哭,可是一点儿也不信老大的言语。
瑞丰常常上牛宅来借电话。瑞宣今天,是从牛宅迁来以后第一次来到四株柳树底的大门里。老二借电话,而请哥哥说话。电话交通,蓝先生,刚刚的出去。不过,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瑞丰想起来关于东阳的笑话,据说东阳给女朋友买过的小梳子小手帕之类的礼物,在和他闹翻了的时候,就详细的开一张单子,向她索要。瑞丰开始相信这笑话的真实。同时也就很为了难:他赔还不起那么多钱。
冠先生稍有点儿酒意,拿了两个细皮带金星儿鸭梨,向瑞丰点了点头。瑞丰接过一个梨,随主人来到院中。两个人在灯影中慢慢的来回遛。冠先生的确是有点儿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声儿,而后亲热的叫:瑞丰,瑞丰 ~ !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个一定的方法。他永远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这也许是因为有所求而交友的缘故。等到新劲儿一过去,热劲儿也就渐渐的消散,像晾凉了的馒头似的。
老人似乎不考虑什么来得及与来不及。而想一下子由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难道在国快亡了的时候,有血性的人不都应当如此吗?因为钦佩钱老人,他就更看不起自己,他的脑袋一天到晚像陀螺一般的转动,可是连一件事儿也决定不了。
再一想,瑞宣不由得便想到老人的将来。老人是被日本人打怕了,从此,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活下去?还是被打得会懂得了什么叫做仇恨,而想报复呢?他不敢替老人决定什么,毒刑是会把人打老实了的,他不愿看老人就这么老老实实的认了输!
瑞宣不再到学校去,他可是并没正式的辞职,也没请假。他从来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永远没干过拖泥带水的事儿。现在他好像以为辞职与请假这些事儿,都太小,用不着注意啦!